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合欢镇往事》作者:豆荚张   内容简介:   竹马中短篇。   文案:   CP:辛嘉泉X穆里良   类型:青春校园/竹马   风格:温馨……吧   长度:短篇,4W字。   分级:清水   【预警】   1.旁观者的第一人称叙事;   2.结局开放;   3.是作者非常非常古早的文,阅读体验恐怕很酸爽,谨慎阅读 第01章   又下雨了。   一到初秋,合欢镇就特别喜欢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夜晚躺在床上,简直难以分清楚自己是否真实地听到了雨声。那样细弱。使我想起初见穆里良。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穆里良了。自从阿泉把他带走以后,我常常想念他们,每次回到合欢镇,我都会选择周五去教堂祷告,希望再次见到他们。   那天,也下着小雨。雨丝乱乱的,天空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阿泉站在大院门边,抽了几口烟,对我说:“优茗啊,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说:“再也不?那阿良呢?”   他说:“一样。”   我说:“你们还会去得更远吗?”   他说:“也许越远越好,你说呢?”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他也许不是在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慌张,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从小到大,截至他上次离开前,我总是这样,紧张就抓住他的衣角。我说:“那我怎么办?”   他笑了,拉过我的手,看着我说:“你那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   我想,他真的是在说真的。可我不知道怎么办。   他把烟丢在地上,踩灭。然后放开我的手,向眼前的路走去。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我以为他要改变主意,或者说刚才是逗我的。但是,他只是对我笑着,说:“优茗,对不起,我真的必须把阿良带走。”   然后,他就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雨下得凌乱透了。   总之,这次,阿泉果真把穆里良带走了。   然后只剩下“我怎么办”。   从此以后,每当下雨,我都想起穆里良刚到我们大院的情形。   他当时很细弱的样子,由林橘阿姨牵着,满脸茫然地走进大院。我和阿泉,还有大院的一帮孩子都站成一团,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我们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们。但是穆里良,他转过头,看到我,冲我笑了一下。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瘦瘦的,白白的,嫩嫩的。而我瘦瘦的,黑黑的,糙糙的。   我一直望着他和林橘阿姨走进郑叔叔家。   在我呆呆望着他的期间,他又把目光放往别处了,最后回到我的方向,但我知道他没有在看我。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我惊讶地发觉,他突然像在发光,整个人都暖暖的,轮廓有点儿模糊。我震惊了。   天哪。我想。   我望着他,直到他进了郑叔叔家,还没回过神来。   从此以后,他就住在这里了。   他是林橘阿姨的孩子,此后也是郑叔叔的孩子了。   雨下到后半夜,我爬起来上厕所。   “优茗?”妈妈被我惊醒了。   “哎,我上厕所呢。”我回答她。   “哦,那你开灯啊。”我听见她边说话边翻身。   自从我在外面工作起,每次回家,妈妈都格外在意我的一举一动,轻微的动作就能吵醒她。   我上了厕所后,睡不着了。于是搬了张椅子,打开房间窗户,坐下来,看看外面。   院子里现在一片萧条,连井边都开始长杂草。那井边原先有棵樱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我对它的消失没有记忆,只是记得有一次放假回来,它就不在了。   同样不在了的,还有我家对面的两家人,周围的更多家人。   到现在,仍然住在这个大院的,只有不愿意离开的我的父母了。   合欢镇是一座半岛小镇,不太大,人也不是很多。镇上的人们喜欢每天搓麻将,尤其是住在大院里的人家,凑热闹非常方便。   我家和阿泉家就是这样住在大院里的家庭。在我们小的时候,大家都共用院子中间的一口老井,各家各户的关系很好。等我们小学念了两年之后,大家就都装了自来水管,井越来越少人用,后来郑叔叔就自己弄了块水泥石板,把井口盖住了。还在井边种了棵樱桃树。我家就在阿泉家对面,在郑叔叔家斜对面。他们两家挨着。   阿泉是这个大院里最大的孩子,比我高一个年级。我妈妈和他妈妈小学是同学,所以我妈妈总让他照顾我。于是,我得以每天由阿泉护送上下学。   阿泉总在学校里说我是他妹妹。他很凶,个儿又高,还是中队长,所以没有人敢欺负我。   我一直暗恋阿泉。当然,是在我知道暗恋这个词以后。   这个词我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听说是偷偷喜欢一个人的意思。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特别喜欢流行的东西,所以我就挑了阿泉来暗恋。   院子里其他孩子都喜欢玩儿,不爱学习,妈妈让我不要跟他们混太多,跟着阿泉就可以了。可是阿泉总是跟他们一起玩儿,我只好也一起玩儿。   不过,这样的情况终究有了改变。   就在穆里良来了不久之后。   那天,林橘阿姨带着穆里良走进郑叔叔家,不多时,郑叔叔、林橘阿姨、穆里良都出来了。他们手里提着袋子,一家一家地分糖,两个大人的脸上堆满笑容,穆里良则呆呆地跟着。   先是分的最近的阿泉家,阿泉就被他妈喊回去了,我也屁颠屁颠跟过去。   郑叔叔说:“这是我媳妇儿,叫林橘,橘子的橘,我们下个月办酒,都来啊,都来啊!”   阿泉妈妈笑着点点头,夸赞林橘阿姨漂亮。林橘阿姨满脸红云,拿出糖,分给阿泉和我,又拍拍穆里良,说:“这是我儿子,叫阿良,你们以后多带他玩儿啊,他害羞的。”   阿泉妈妈低头看着穆里良,笑着问:“小仔几岁啦?”   林橘阿姨摸摸他的头,说:“来,回答阿姨。”   “阿姨,我八岁。”他轻轻地说,很礼貌地看着阿泉妈妈的眼睛。   阿泉妈妈很开心,直说他乖,然后嘱咐阿泉照顾他。他抬头,像小羊一样,轻巧羞涩地看了看阿泉,阿泉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点点头,他就重新低下脑袋去了。   “好像女孩子哦。”我凑在阿泉耳朵边说。   阿泉瞪我一眼,凑过来,说:“别瞎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特别严厉,让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只好说:“哦。”   后来分到我家,林橘阿姨又给了我一次糖,还对我笑。所以,我特别喜欢她。比喜欢阿泉妈妈还多。   这之后,穆里良就跟我们一起玩儿了。   那是八月份,过了一个月,我们三个就很熟了。但是穆里良和院子里别的孩子还是不熟,因为他不合群。他不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儿。   男孩子们在樱桃树下对着八宝粥瓶子撒尿,然后泼到树根下,就我和穆里良背着身子,站在一边。   “阿良,你为什么不去洒水啊?”我问道。   是阿泉说,他们那叫洒水的,他们还说,洒水能让樱桃更甜。   “我不喜欢。”   “男孩子都喜欢。”我说。   他转头看着我,严肃地说:“我就是不喜欢。”   他皱着眉头,一副懒得跟我说的样子。我有点儿被吓住。   完了,我心想,穆里良一定讨厌死我了,说不定以后林橘阿姨不会给我糖吃了。   这样,我连续几天都去郑叔叔家,黏着林橘阿姨,直到确定她还喜欢我。 第02章   几天后,也就开学了。我二年级了,穆里良也是。他插班,和我一个班。   阿泉三年级了,变成了大队长。他每天都护送我和穆里良上下学。   别人问:“秦优茗是你妹妹,那穆里良是你弟弟吗?”   他说:“是朋友。”   穆里良听了,偷偷不高兴了很久。我之所以知道他不高兴,是因为老师把我们安排成了同桌,我看到他上课一直在发呆,坐得也不端正,被老师用教鞭打了手肘。   穆里良是很自觉的小孩儿。我们每天放学回家,就数他最勤快把作业拿出来,先写掉。   “阿良,你帮我写生字好不好?”我总是求他。   他看看我,不理我。   这时候,阿泉基本就丢下书包,过来了,一笔戳在我脑门儿上,说:“自己写。”   穆里良偷偷地笑。   我觉得他真的非常讨厌,是小人一个。   可是阿泉对他非常好,会逐个检查他写的字,不好的不对的都亲手帮他修改,还教他三年级的数学题。   所以,我更讨厌他了。   迟一些的时候,院子里其他孩子也回来了,跑过来喊阿泉去玩儿。   阿泉说:“等一下,我看他们写完先。”   其中有个叫尤因的男孩子不耐烦,说:“阿泉,你是不是总帮阿良做值日啊?”   我听了,在旁边狂点头,我已经为这件事不平很久了。   阿泉转过头,说:“怎么了?”   尤因说:“阿良是小公主吗?优茗是个真正的女娃娃都没那么娇惯。”   他刚说完,我就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赶紧停下点头。扭头看了看穆里良,他眼皮都没抬,很淡定地继续写生字。   阿泉说:“尤因,你嘴巴注意点。”   尤因不服气,“我说的有错吗,他就是比女孩子还女孩子!连站着尿尿都不会。”   阿泉站起来,走过去。他比尤因高半个头,现在还一脸怒气,看起来好可怕。尤因小小地退了一步。   阿泉说:“你嘴巴放干净,阿良不像你们,满脑子猪屎。”   尤因嘟囔了一下,走掉了。   穆里良这才抬头转过去,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尤因,然后把目光放在阿泉背影上,微微扬起嘴角。   那天傍晚,穆里良第一次和所有男生一起在樱桃树下洒水。而阿泉是最后一次。   那以后,阿泉就渐渐不怎么和院里其他孩子玩儿了,我也就跟着不玩儿了。   不过,之后的几年里,陆续有人家搬出大院,到外面的商品房去住了。包括尤因。新搬进来的多半是老人或者单身男人女人。   阿泉的父母慢慢也不打麻将了,开始做起生意来。就连我爸爸,也开始琢磨考些技能证书,好升职加薪了。   大人们突然变得好忙。   我们三个小孩儿组成了一个稳定的小团体,一直过了好多年。   但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穆里良抢了阿泉对我的关心,我就在好长时间里格外讨厌他。阿泉不知道我讨厌穆里良,这是我和穆里良之间的秘密。   直到阿泉十岁生日的那天,我才稍微改变了一些对穆里良的态度。   我们认为,十岁的生日很重要。   可阿泉的十岁生日赶上了元旦晚会。他的大队长职务让他不得不忙前忙后协助老师准备晚会,连晚饭都没办法回家吃。   不知道怎么了,元旦晚会那天的放学后,我一转身就不见穆里良了。我只好自己回家。   那还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下学回家呢。   结果,回到大院,我才从林橘阿姨嘴里知道,穆里良竟然有表演。   我大吃一惊。因为天天和他在一起的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觉得很受伤。我不想理他了。   吃好晚饭后,妈妈又送我去学校看晚会。她把我送到班级所在地,看了半天地形,说:“完了记得一定等和阿泉阿良一起回来。”   我说:“知道啦!”   她又呆了一会儿才走。   我坐在凳子上,周围的座位也越来越满了。同学们都按时来了。   六点半开始晚会。   我气鼓鼓地等着穆里良的节目。虽然生气,可我还是期待的。他到底会表演什么?   一个一个节目都过去,还是没见到他。   我都有些不耐烦了。灯光又暗下去,舞台重新布景。不一会儿,灯光再次亮起,台上多了一架三角钢琴。主持人出来报幕:“黑白琴键,看似简单,然而在一双巧手下,却能奏响激动人心的欢快旋律。下面有请三(2)班的穆里良同学演奏一支欢乐颂。”   我震惊地伸长脖子。   居然是弹钢琴,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会弹钢琴。   他穿着西服走出来,脖子上系着小领结,看起来像个小王子。他朝观众们鞠了个躬,然后走到钢琴前,坐在琴凳上,两手去调节琴凳的高低,合适之后坐正。   他的手悬在琴键上空,停顿了两秒,像是酝酿,然后开始第一个音符。   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欢乐颂是什么,只知道盯着他的手指看。   他的手在琴键上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左右翩飞,然后音乐就飘满整个操场。我觉得,真的好神奇啊。我被他弹琴的样子征服,他那么像电视里那些贵族家里的小少爷,坐在钢琴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那么美好,又那么孤独。那样的他,那么陌生,又格外令人向往。   最后,他以一个扬手的姿势结束了演奏。顿了那么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身向前跨了一步,再次对观众鞠躬。全场报以比之前任何节目都热烈的掌声,我们班最起劲儿,有好多同学大喊穆里良三个字。他可能听到了,特地朝班里的方向鞠了个躬。   要不是有阿泉在,我都想暗恋他了。   我搞不懂,他怎么会那么美好。我看得都脸红了。   我想,我再也不会讨厌他了。关于他抢走阿泉的关心的事儿,我在心里跟他一笔勾销了。   之后的节目我都不想看了,一心想去找穆里良。按捺了一会儿,我跟老师说去厕所,老师一同意,我就向舞台后面跑去。   “阿良,阿良!”我喊道。   “阿良去换衣服了。”阿泉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笑着说,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却有点儿失望,说:“哦。”   阿泉问:“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我说:“来找你们。”   阿泉把手上的东西塞进外套口袋,然后脱下外套,递给我,说:“你帮我拿一下衣服,先回班里去吧,等会儿去花坛等一下,我们一起回家。”   我抱着他的外套,说:“哦。”   走之前还不忘搜索了一圈整个后台。   接下去的节目我都看得兴致阙阙,一边翻玩着阿泉的外套一边熬时间。然后,我就翻到了阿泉之前放进口袋的东西。   竟然是一张小信纸,冰淇淋蓝色,还有香味。   哇!我想,该不会是情书吧!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礼物,一直没有告诉你和优茗,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虽然弹得可能不好,可是练习了半个月,只能这样了。   以后再单独给你弹别的,好不好?   生日快乐。   良。”   看完后,我把信纸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真的好香。   一向嫉妒穆里良的我,这时候嫉妒起阿泉来了。   我连穆里良会弹琴都不知道,更不会得到他这样精心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了。   想了想,我决定一会儿回去把阿泉蛋糕上的水果都吃光。   晚会结束后,我们三个一起回家。他们俩一直兴奋地讨论晚会的事情,说了几个后台里的笑话。我在一旁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过了半天,阿泉才想起问我。   我撇了撇嘴,不回答。   “你不是一直找阿良吗,现在怎么不和阿良说话了?”他笑着,换了个方位,到我的左边来。   “我才不找!我谁都不找!”说完,我把一直抱着的外套塞到穆里良怀里,“你让他帮你拿衣服吧!”   然后,我就大步抢先走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们追上了,我就再往前。这样几次以后,他们就不追了。反正我不和他们说话。   结果,我根本没有去阿泉家给他切蛋糕过生日。但阿泉还是把一块蛋糕送过来了。   我给自己房间窗户打开了一点点,偷偷看对面的阿泉家。十岁实在很重要,所以大院里的人都过去给阿泉庆生了,我妈妈也过去了,那边格外热闹。   我一个人委屈得抽泣起来。   说不清道理在哪儿,可我就是觉得委屈极了。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挤出小团体了,我是多余的人。   真是比什么都委屈。可是我又对他们俩讨厌不起来。   尤其是在接下来的几天,穆里良对我各种贿赂以后。   林橘阿姨做的菜特别好吃,我最喜欢捧着饭碗,溜到他家里吃菜。他知道我喜欢吃肉,每次都把肉挑出来,堆在菜碟边上给我。能够一筷子夹起很多肉,让人特别有满足感。   半岛海鲜多,我喜欢吃,尤其是虾子,可是我讨厌剥壳。穆里良可以每次都帮我剥满一碗,自己都来不及吃。   “你想干嘛啊?”我问他。   他说:“收买你。”   “收买我干嘛?”   他说:“你看了我的纸条,是不是?”   我有点儿心虚地点点头。   他说:“你不要说出去。对谁都不要说。”   “可是阿泉也知道啊。”   他说:“那就只能我们三个人知道。”   “好吧。”   我撇撇嘴。想了想,问他:“那你以后还帮我剥小虾子吗?”   他说:“剥。”   我又问:“那你以后也单独弹琴给我听吗?”   他说:“弹。”   我放心地点点头,原谅了他们俩。   之后几年,我们一直都希望郑叔叔给穆里良买一台钢琴。但是过了三年都没有实现。   那时候,阿泉都要上初中了。   阿泉成绩好,上的是镇上最好的初中。学校建在小镇另一头的一座山岭上,远看,学校像是镶嵌在半山腰上的一座宫殿,蓝墙红壁的。   初中就要上晚自习了,阿泉得住校。这样,我们一个星期才能见他一次。   阿泉开学那天,他爸爸妈妈都没有空。我和穆里良一起送他去的学校。上午下了很大的雨,我们中午过去,通往学校的斜坡路满是雨水,哗啦啦地流下来。   阿泉东西可真少,别人都有两个行李箱,他只装了一个,很多生活用品都塞在桶里。穆里良拎着那个桶,他则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抱着脸盆。我抱了一床席子,跟在后面。   我一心想着他报好名之后,我们一起下来玩儿水。   可是整个报名,然后找宿舍,收拾床的过程很麻烦,等我们办妥以后,都傍晚了。阿泉想让我和穆里良回去吃饭,他自己随便解决。穆里良不愿意,说:“我妈都做你的饭了。”   “对啊,我们一起回家吃吧。”我附和道。   阿泉说:“你就知道吃。”   我说:“反正我也不会胖。”   他笑了笑,看向穆里良,穆里良抿着嘴角看着他,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于是我们一起搭车回大院。   进了大院后,我们各自回自己家。我打算和妈妈说去郑叔叔家吃饭的事,刚找到我妈,还没开口,就听到阿泉爸爸很严厉的吼声:“辛嘉泉,你给我站住!”   我心里一惊,赶紧跑出家门口,看到阿泉从自己家里冲了出来,然后跑出大院。   阿泉爸爸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尾随追出来,看到自己儿子已经跑出大院,便停下来了,瞪着大院外面。   穆里良和我一样被阿泉爸爸的吼声吓出来了,我们远远地对视了一下。阿泉爸爸站了一会儿,扫了一眼院子里,发现很多人都在看他,他就拂袖转身回去了。我才敢跑到穆里良家那边。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穆里良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完,他朝阿泉家走过去,我赶紧拉住他。他看看我,还是向那边走去。我也只好跟上,心里面又害怕又好奇。   结果我们才走到门口,脑袋都还来不及探,阿泉爸爸就大步过来把大门关了。我们给吓得绷直了身体。   但是,在他关门之前,我还是看到了,屋子里面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不像阿泉妈妈。   我转头看着穆里良,他也看看我。   我说:“你见到了吗?”   他点点头。   我问:“是谁啊?”   他说:“不认识。”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会不会是坏女人?”   我们这里管一个人外遇的女人称为坏女人。虽然之前我没有真正见过“坏女人”,可是我很自然地就这样联想了。电视剧里面都是这样演的,不然我的联想来源还能是哪里呢。   穆里良对我的猜测不置可否,只说:“等一下过来吃饭。”   我点点头。   可是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陪郑叔叔和林橘阿姨吃饭。林橘阿姨做了很多好吃的,基本被我吃光了。   而穆里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跑出去找阿泉了。 第03章   这天的事情,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阿泉之后就开始住校的生活了,他家里也没再出现那个疑似“坏女人”的红衣服女人,阿泉爸爸和阿泉妈妈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合。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干嘛的。   我暗暗好奇了很久。   曾经有一次,我试图问穆里良,因为那天晚上穆里良很晚才回来,我以为他们聊过这件事。可是,穆里良用一个略带天然呆的表情和茫然的眼神反问我:“哪个女人?”   我说:“就是阿泉家那个。”   他说:“没有啊。”然后,就不理我了。   我再想问,就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太三八了。   六年级比以前忙好多,慢慢的我就不再惦记阿泉的事情了。   我和穆里良都打算考阿泉的学校,这样我们三个就会继续在一起。   然而,说起我们很期待的初中开学,我就一把泪。   因为开学的第一天,我就病了,是来的莫名其妙的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报名手续之类的事情,都是爸爸帮我办好的。   之后有一个星期的军训,我借病顺便逃掉了。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正式上课。我走进宿舍,发现我爸爸只是把我的东西堆在床上,连稍微整理都没有。而且由于比别人迟到一个星期,我一时根本融不进已经有了军训革命感情的舍友里。   在没有新朋友的情况下,我整天没事儿就去隔壁班找穆里良。于是,不到半个月,大家都知道我和穆里良关系好了,都猜我们是什么关系。   可是,事实上,天知道我多希望穆里良是个女孩子,这样我就可以求他来跟我一起住了。   这样,初中就是在手忙脚乱里开始的。   我和穆里良不再同班,阿泉在我们楼上的楼上。   起初,我们还总是在放学后等彼此,聚在一起吃饭,有时间就一起玩儿。后来,我发现这样似乎不像以前那么行得通了。   “你们先去吃饭吧,我想去踢球。”有一天,阿泉说。   穆里良看了一眼阿泉脚下踩着的足球,点点头,说:“好。”   我说:“那我等下去看你踢球。”   阿泉抱起球,向楼下边走边回答我,说:“给我带瓶水过来。”   我和穆里良去吃饭。   我问穆里良:“你为什么不去打球或者踢球?”   穆里良淡淡地说:“不喜欢。”   我“切”了一声,“又是不喜欢。哎,阿良,为什么男孩子喜欢的活动你都不喜欢?”   他微侧头,看我。我心里一悚,朝他讨饶地笑笑,噤了声,默默地低头吃饭。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突然叫我,说:“你现在有新朋友了吗?”   我想了想,回答他,“有是有的……”   他笑着,说:“女孩子应该多和女孩子在一起。明天我可能也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   “啊。”我应声,像是惊讶,又像是条件反射而已。可我又,不想请求他继续陪着我。即使是好朋友,他也不能陪我一辈子的,我知道。而且,我真正喜欢的是阿泉,所以,我也怕总是单独跟他在一起,不仅让外人想歪了,也会让阿泉误会。   “那我先走了。”他站起来,说。   “嗯。”我点点头。   他就走了。   随后,我也收拾了餐盘,在小卖部买了一瓶水,去球场找阿泉。   阿泉在休息的时候跑过来,跟我打招呼,接过我的水,问:“阿良呢?”   我说:“不知道。”   他跟我随意聊了几句,又跑回球场里去了。   那时候,我觉得踢球的阿泉,真的很帅。   可是想到我们三个也许不会再经常在一起了,我就觉得很失落。   后来,我慢慢不再总跑到隔壁班去找穆里良了。   那时候,我们的艺术课分为好多项目,让大家自由挑选。我选了个最简单的合唱团,上了两次课后才发现得每周定时去练习唱歌,后悔的不得了。穆里良选了弹琴,比我还麻烦,几乎每天都要去琴房报道,不过他愿意。   我们都有自己的新生活,三个人越来越少一起吃饭也就自然而然了。没有他们,我开始和自己的新朋友在一起进出。   学校里有个校园广播,我很喜欢。每天在播完一些新闻之后,会有好听的音乐。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看完阿泉踢球以后,早早到教室里,安静坐着听听广播里的音乐。他们经常放一支钢琴曲,很优美。每次听着我都想,下次见到穆里良,要问他曲子的名字,可是每次见到他,我就忘了这件事情。   因为每次和穆里良说话,不是偶遇打招呼,就是周末一起回家的时候,或者是月考后。   我们学校在月考完了之后,会给全年级排名,我要和他比较。起初,我们还差不多。接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距离就越来越远。我感觉自己怎么都赶不上他。   而以上三种情景,都不会让我记得一支曲子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到了初二,我也就彻底习惯了。   我们初二,阿泉初三。他的学习又忙了起来,有时候周末都不回家。于是只剩下我和穆里良回家。   大概是这个时候,身边很多同学偷偷早恋。我开始模模糊糊地计划正式对阿泉表白。这时,已经所有朋友都知道我喜欢阿泉了,没有人再记得我在升学初和穆里良的小绯闻。   朋友们都积极给我出谋划策,可我还是不敢轻易开口。原因有三个。一,太熟了。二,他初三,好忙。三,穆里良。   当时我还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去顾忌穆里良,只是觉得,如果我和阿泉表白了,如果阿泉又恰好答应和我交往了,那穆里良会伤心生气的。   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特地找了个机会试探他。   一次月考之后,我们如常在走廊拿着成绩单讨论成绩。   “明明就很认真复习了,还这样。为什么你和阿泉成绩都那么好?”我边说边甩开成绩单,其实心里在准备试探他了。   他说:“因为我们聪明。”   我说:“聪明人一般都没什么感情。”   他笑了笑。   我说:“你说阿泉有感情吗?”   他说:“当然有。”   我说:“你觉得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皱了皱眉头,说:“不清楚。”   我纠结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他看着我,一脸茫茫然的表情。他每次这样,我就很没办法。   “如果,阿泉也喜欢我,你同意吗?”我只好直问。   无奈的是,他依然保持那个表情,而且不打算回答,于是,我又不好意思问下去了。他拿过自己的成绩单,说:“我回去了。”   我说:“哦。”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真快啊。不小心他就十二岁了,他刚来的时候才八岁,那么细弱。现在,他只比阿泉矮那么一点点,而且呈一种随时可能疯长的态势。即使他一个人走着,也不会觉得他弱小,只是看起来特别……怎么说,特别孤单。   我发现我对他脑袋里每天在想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甚至越来越看不出他的心情。   八岁的他不高兴,上课就发呆,被老师打。然而现在的他,高兴不高兴都那么平静,说话的语气温和。   甚至,连眼神都蒙着一层雾气似的,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状况。   除了小时候认为穆里良夺走了阿泉对我的关心之外,这是我最清晰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友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紧密的一次。   那年天气冷得比较迟。   我记忆中,合欢镇总是在十月初真正开始凉快下去。可是那年到了十一月,学校开始举办运动会了,天气还是好热。我们班里照例订的秋冬外套班服,在校运会的时候完全用不上。我们只能尽量穿一个颜色的T恤入场。   运动会的时候,阿泉代表他们班男生参加长跑。   我本想等他跑完了,给他送水的时候,跟他表白。   但是那天,陶丝出现了。   我不认识陶丝,其实,我和穆里良都没有听说过陶丝。   只是,我看到陶丝的那一刻,就觉得她很危险。   我在终点等阿泉,陶丝也在。她穿着很短的裤子,和短袖的T恤,背着一个单肩包,脚上是红黑格子的帆布鞋。她短发,顺着脸庞削出一股凌厉的味道,看起来又妩媚又英气。在一群穿着几乎统一服装的学生的操场上,她很醒目。   她手上握着一罐红牛,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望向跑道。   我瞄了她几眼,也一心看跑道,等着阿泉跑过来。   伴着一阵喝彩,阿泉冲过来了,是同组第一。过线后,他放慢速度,跑到一旁,来回慢步踱着,我赶紧上去,拧开瓶盖,递给他。   陶丝就在这个时候,递上了红牛。   我吃惊地看着她,心里咯噔一震,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醒目的女孩儿是冲着阿泉来的。   阿泉什么都没有接,走开了几步。   我愣了愣,跟上去,问:“阿泉,你不渴吗?”   “等下。”他简短地说。   陶丝也走过来,说:“嗨。”   阿泉扫了她一眼,没有搭腔。   我心里不安起来,我能看得出,她一定喜欢阿泉。她这样的女孩子,太有存在感了,就算阿泉现在只是扫了她一眼,也绝不会忽视她的。这个时候,我突然格外希望穆里良在这里。   阿泉走了几圈,拿过我的水,问:“阿良呢?”   我几乎是惊喜地眼睛一亮,可是,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   自从我有了新朋友以后,有多少次阿泉问我“阿良呢”,我都在回答“不知道”啊。   他皱了皱眉头,咕噜咕噜地灌下一整瓶水。陶丝走过来,有些讨好地看着阿泉,说:“你别生气了,我都特地搭车过来看你了。”   她果然是别的学校的。   说话的时候,她朝我点头,笑笑。我也回了一个笑。彼此满满的敌意都藏在笑容背后。   阿泉随手指了下她,对我说:“陶丝,一个朋友。”   我说:“哦。”没有看陶丝。   陶丝说:“你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个小美女吗?”   阿泉冷淡地说:“我妹妹,和你说过的。”   陶丝“啊”了一声,很热情地转到我身边,说:“你就是秦优茗啊,你长得好可爱!”   她全身上下都是我陌生的气息,虽然谈不上讨厌这种气息,但是它令我非常不习惯。我不想和她装互相欣赏,只求对她看起来不抵触。   我又笑了笑,对阿泉说:“你自己休息一下吧,我去找阿良。”说完,我就转身走开,至于表白什么的,我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念头了。   阿泉喊住我,“优茗,等一下。”   我停下来,回头看着他,心里特别希望他追上来。可是,他只是说:“告诉阿良,我今晚回家。”   “哦。”我说。   我独自离开了体育场,在教学楼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然而终究觉得不甘心,又起身跑回体育场。   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他们了。   转了一圈,我还是出来了,打算真的去找穆里良。   然后,我就在体育场外面的琴房侧门,一棵大叶黄杨盆栽掩住的角落里,看到了阿泉和陶丝。   他们在接吻。   我吃惊地退了两步,想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我又不知道藏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阿泉早恋了,不是和我。还被我抓到了。   反应过来,我好想哭。   过了很短的一小会儿,阿泉推开陶丝。陶丝侧开之后,阿泉看到了我。   他瞪了一下眼睛,然后像是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接着,他突然绷直了身体,稍微闪了一下身形,随即往那个方向跑去。   陶丝喊他:“阿泉,你去哪里?”   我赶紧跑过去,想追上去。可是,当发现阿泉抛离陶丝的原因的时候,我停下了。   穆里良。   他去追穆里良了。 第04章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和陶丝一起。   我们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对我挥挥手,说:“嗨,你喝奶茶吗?”   我转头看着她,沮丧地说:“喝。”   我们就去喝奶茶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我情敌的结果。我们一起坐在校门口的奶茶店里,喝着奶茶,聊着阿泉小时候的事情。   于是,我便知道,陶丝是里桐市一中的,高一。里桐市是合欢镇上面的市级地区,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陶丝和阿泉是在一次学校间的活动上认识的,后来,他们就时不时联系。大多数时候,是陶丝主动联系阿泉。她上学早,虽然高阿泉一届,其实是跟阿泉同年出生的。   一顿奶茶下来,我就接受了陶丝危险的气息,以及豪爽的性格。这样豪爽的她,早就已经大大方方地说喜欢阿泉了。我却憋了好多年,什么都不敢讲。从这方面看,我好羡慕她。   下午三点半,我送她去搭车回里桐市。   等车的时候,她问我:“阿泉追过去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啊。是我们的好朋友。”我笑着说,“那个家伙很娇惯的。”   “那阿泉一直这么惯着他吗?”   “嗯,对啊。我以前可嫉妒他了。”   她眯起眼睛,眺望了一下远处,车已经驶来了。她回头对我说:“那我走啦。”   我点点头,说:“嗯。”   她站起来,把包包提到胸前,边翻着交通卡,边说:“秦优茗啊,我觉得,你真正要在意的人不是我,是你们那个朋友。”   “啊?”我愣在那儿。“这个,你什么意思啊?”   车过来了,她朝我挥挥手。车门打开了,她就上去了。隔着车窗,她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刚才那么轻易接受她,甚至跟她聊最私心的事,真是十足地傻。她可是跟我一样喜欢阿泉的人,怎么会真的对我怀有什么好意。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人性是怎么回事儿,可是我知道女孩子的嫉妒是怎样的东西。   看着车开走,我有些郁闷地转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但是想起阿泉说今晚回家,就很开心。   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吃晚饭了。   然而,这天晚饭的时候,我刚端起碗,准备到郑叔叔家去,妈妈叫住了我。   “阿茗,长大了还总去别人家吃饭?”她语气很平常,我却从里面听出了让我不舒服的东西。   我踟蹰了一下,说:“阿泉也去呢。”   妈妈抬起头,目光扫了一眼对面的两家,说:“人家两个男孩子不知道羞耻就算了,你是女孩子,现在长大了,就要学会选择朋友。”   说着,她还瞪了我一眼。   我竟然莫名生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我说:“妈,你什么意思?”   妈妈说:“我就摊开了跟你说吧,虽然阿泉从小很照顾你,但是你不能喜欢他。”   我被她这么一句冷不防地吓到了,一时无言以对。看了看旁边的爸爸,他像是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   妈妈继续说:“你们现在这些小孩子,书不好好读,就知道早恋。我不禁止你跟那两个男孩子来往,但是你自己给我注意了,什么样的人该怎么处理关系,你看着办。”   “他们怎么了!他们有什么不好的!”   我算是听出来了,妈妈的意思就是阿泉和穆里良不是好孩子。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这样看,他们俩成绩一直那么好,也没有惹过什么事情。   她垂下眼皮,夹了一筷子菜,说:“你有空多听听大院里在说什么吧。”   爸爸终于不耐烦了,说:“没事情不要听外面瞎说,孩子自己处的朋友自己知道。”   我隐约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人言可畏,寒自心生。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意,我放下碗,转身出去了,走进穆里良家。   林橘阿姨还是那么美丽温柔,见我来了,一边招呼一边加了碗筷。我坐在自己座位上,阿泉和穆里良都对我笑,这样的笑容,我再熟悉不过。多少年他们都这样对我笑,看到他们,我就觉得安全。他们都给我留着肉,给我剥虾壳,这是别人都没有为我做过的。   他们是我的两个王子,即使别人不喜欢他们了,可我怎么能不喜欢。   饭后,我们一起出去。   这一年,大院里的老熟人都走完了,只剩下我们三家。院里也没有别的孩子,只剩下我们三个。   有时候我想,如果是以前的邻居,一定不会这样背地里乱说吧。   阿泉和穆里良分别走在我两旁,往常我们总是很多话。这次却沉默了好长一段路。我一直在想,要说点儿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还是假装八卦地追问关于陶丝的事儿,然后我发现这些都行不通。   到烧烤街的时候,我们就自然默契地停下来买烧烤吃了。   各自点完东西后,我们一起围坐在桌前。   “我可能考市一中。”阿泉说道。   我有些吃惊,因为之前我们说的一直是镇上的学校。但是看了看穆里良,他并没有显得惊讶。那么,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问:“阿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穆里良说:“下午。”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阿泉追着穆里良离开,丢下陶丝的那一幕,又想起陶丝对我说的话,心里便怪怪的。   我问阿泉:“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阿泉说:“也还没有完全决定,有这个可能,先告诉你们。”   我点点头,纠结了一下,稍稍面向穆里良,其实看着阿泉,问道:“那,那阿良呢?”   问出来那一下,我内心里害怕阿泉来作答,可结果,偏偏就是阿泉回答了。他说:“过一年,你和阿良都会考过来的,对吧?”   “啊。”我应着,看了看穆里良,说,“这么厉害的学校,我考不上啦。”   阿泉说:“不努力怎么知道呢。”   “嗯。”我心虚地回答。   不久后,烧烤上来了,我们中断了这个话题。   我注意到穆里良几乎不参与讨论,这让我也觉得继续下去就尴尬了。于是,我们没有再聊。   然而,私下里,我自然很希望阿泉不要去市一中的。   不光是因为我考不上那样的学校,更因为陶丝在那里。我一点儿也不希望阿泉和陶丝有什么后话。而且,我能感觉到,陶丝对穆里良的敌意甚于对我,她的气息让我觉得,她可能对穆里良做非常残忍的事情。   世界上哪儿都是一样的,嘴巴是可怕的,流言是恶毒的,从满怀嫉妒的女孩子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流言,是会比毒箭还恐怖的。   不知不觉,盼望已久的冬天在某个早晨就静悄悄地来了。   我在闹钟声里醒来,伸手去关闹钟,才发现,我已经把自己整个儿都塞在被窝里了,钻出被窝的手臂首先触碰到了寒冷。发现冬天让我觉得快乐,我立刻掀开被子,爬起来,开门跑到阳台上,风吹过来,天哪,果然是冷了。   合欢镇的冬天才美啊。   空气净是新鲜凛冽的味道,树木却还绿着,十二月以后,即使下雪,也无法使绿色显出任何屈意。植物们只是更绿了而已。   房顶招摇着冬天的袖子,一呼儿活泼的白。   石南街尽头的教堂,就更美了。圣诞节从那里经过,还能听到教堂里幸福的声音。他们有乐师,奏着安详的曲子,修女们唱着诗经。五彩的小灯挂在树上,映得教堂一片宽容的喜乐气氛。   而对我来说,而对我来说,最美好的在于和阿泉、穆里良一起穿过所有主要的街道,他们俩会满足我的一切小愿望。   这样的快乐已经存在了好多年,占了我眼下人生的一半。   我忍不住给他们发了短信,说:冬天来了。   并邀他们中午一起吃饭。   然而,那条短信发出去以后,直到中午,我也没有收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回复。于是,我放学的时候便去找穆里良。   “他今天没有来上课,好像是请假出去了。”被我问到的同学是穆里良的舍友,他不太确定地说。   “他去哪儿啊?”我问。   “不清楚。你打他电话吧。”   我又上楼去找阿泉。   我说:“你知道阿良去哪儿了吗?”   他说:“不知道。”   我皱了眉头,瞪着阿泉,说:“那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他回答:“一直没看手机啊。”   我撇撇嘴,原谅他了。然后告诉他穆里良没有来上课的事情,他也没有太在意,只说不用担心。   “但我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我纠结着说。   “陪你吃午饭啦。”阿泉揉揉我头发,说。我抬头冲他笑笑,再低下头,发现自己被他揉了头发,也不像以前那么激动暗喜了。   我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忐忑持续到下午。第二节 课的时候,穆里良给我打来电话。当时还差一点儿没下课,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了。   “优茗,帮帮我。”他说。   我心里猛地一慌,下课铃声恰好打响。我踏着铃声冲出教室。   “你在哪儿啊?”   “南巷。”   “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我有不好的预感。   “有事情。”他低声说。   “我就来,你不要着急。”   他好像深呼吸了一下,说:“你不用来得太急。”   “穆里良,你怎么了……”我害怕起来。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挂了电话。   我在楼梯停下来,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楼上,犹豫着是否叫上阿泉。最后还是收起手机,直接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用撒谎请好假之后,我奔出了学校。   每个小镇都有那么一两条不太好的街巷。南巷就是这样的地方。在我们眼里,那条小道永远乌烟瘴气,肮脏暴力,是我们这样的人没事儿不会去靠近的地方。所以穆里良跑到那里去,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过去的一路,我又打了好几次穆里良的电话,可是他已经关机了。我越来越害怕。之前不想上楼找阿泉的心思完全被害怕击碎,半道上终于打了阿泉电话。   大概因为已经上课了,他一直挂断。我打了三次,他总算接了。   我有些抽泣起来,喊他名字,说:“阿泉,你陪我一起去南巷吧……”   “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阿良在那里……”   他沉默了,然后说:“等下。”   他没有挂电话,我也不敢挂。我听见他直接走去和老师请假了。过了一会儿,他应该是重新把手机放在了耳边,说:“优茗,你先别去,我去。”   我茫然地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我说:“你快点。”   阿泉一直没有挂电话,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是,没过几分钟,他就出现在我身边了,开着摩托车。   看到我,他才挂了电话。   我惊诧地看着他,问:“这是哪儿来的?”   “问校警借的。”   “他们怎么会借给你啊?”   “我有办法,上来。”   我赶紧跨上后座,没敢搂住他,只是想办法稳定自己。等我坐定,他飞似的开出去。   我们很快就到了南巷。他没有停车,直接开进去了。   果然南巷里面围了一群人,人群中间是已经看得出伤痕的穆里良。我吓坏了,阿泉还没有停稳车,我就跳下去了。   那群人见到有人来了,马上停了手,我一股脑冲到穆里良身边,他脸上都有被用力揍过的痕迹。我抬头看着他,他只是深深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沉沉地说:“你来早了。”   我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现在不来难道等一下给你收尸吗!”   他看着我,竟然笑了一下,脸上显出常见的无辜茫然表情。我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阿泉抱着头盔走进人群,没有走到我们身边来。他也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面,但是他总是能无师自通。   “怎么回事?”他一眼找到带头的人,问。   那人伸出一条腿,又跨出一步,说:“你是那个辛嘉泉?”   阿泉没有回答。   那人说:“听说你是个同性恋?”   这话一出口,周围人都笑了。我心里呲地一痛。而穆里良竟以一种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的速度突然冲过去,二话不说打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吃痛地吸了口气,抬手想捂脸,却半途放下来了。他再想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阿泉已经挡在穆里良前面。那人停下来,讥嘲鄙夷地笑了笑,说:“看起来是真的了?我就说嘛,整天劝陶丝,性别不合适就不要勉强,她非不听,我又不能找你,只好找你的小公主谈谈了。”   阿泉生气了,退开了两步。那人也退开了两步。这是开打的信号。   我还没有想明白自己在这个情况下要干嘛,他们已经各踢了对方一脚。周围人开始叫喊起哄,没出几秒,原来不知道谁放在墙边的一排竹竿被他们俩打落了,穆里良把我拉到一旁,躲过竹竿。   对打一阵之后,那人大概是不小心,被阿泉踢倒了,阿泉就势半跪下去压住他,他便挣扎。两人又在地上一阵滚打。这时候,旁人开始参与了。   我起初以为他们不会加入的,一对一阿泉可以的。但那么多人,阿泉要吃亏的。我急得尖叫,要扑上去,穆里良又把我拉开,他自己去了。   冬天的夜黑得如此早,才放学时间,夜幕居然就要降临了,天色已暗。   我着急愤怒恐惧,眼泪一直流个不停,随手操起竹竿就打,南巷里一片乱七八糟的混战——小孩子总是要打架的,不打架都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直到不知道谁一石头敲在了穆里良后脑勺上,然后又有人用竹竿尖端划伤了穆里良的后颈,他跌在地上。我丢下竹竿,跑过去,扶起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摸得满手血。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惊天动地地哭起来了。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我的手,安静了两秒。   那个带头的人果断地说:“走!”   一群人就作鸟兽散。   阿泉呆呆地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瞪着在我怀里紧闭双眼的穆里良,满脸不可思议和恐慌。过了一小会儿,他冲过来,从我怀里抢过穆里良,我条件反射地站起身。他抱住穆里良,很紧张很紧张。穆里良的后脑勺在流血,他张着手掌,颤抖得不敢去碰。   他说:“阿良,对不起,对不起……”   穆里良疼,疼得龇牙咧嘴,没法儿清晰地回答他,言辞含糊囵吞。   他抬起头,目光哀求地看向我,说:“优茗,帮帮我。”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眼泪都没再流了。   “怎么办?”他几乎要把穆里良整个抱在怀里,“他说不出话了,他会不会……”   我一时张口结舌。   对我而言,阿泉一直是保护神。只要有他在,我无论是被谁欺负,都能得到解救。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像今天这样,自然地知道怎么处理,而且会处理好。   然而现在,他请求我帮帮他。   仅仅因为穆里良被打破脑袋,他就忘了该怎么办。   我知道,那一刻我不该想这些。可这就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坚信他失去主张是因为穆里良为他受了伤。   他的目光好惨。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身体发凉。我伸手掏手机,手心都是冷汗。等我拨打了急救电话,语无伦次地报完地址后,他的目光才像是放松了一些,终于伸手摸了一下穆里良的后脑勺。   “他还在流血啊……”他说。   我即刻蹲下来,自己动手翻他的口袋,把他的烟拿了出来。   “烟草可以止血的,我把它们都撕了,你捂上。”   他点点头,边看着我撕,边安慰穆里良:“阿良,不要怕,我在这里……”   最后一整包烟的烟丝都被他捂在穆里良后脑勺上。   我坐在旁边。   周围还有刚才散落的竹竿,和那块石头。   他还在不停地对穆里良说话,穆里良又疼又累,靠在他怀里,紧闭双目,紧皱眉头。   说实话,一开始看到穆里良脑袋流血,我还一阵胆颤,头皮发麻,不敢看。毕竟脑袋流血,看起来总比别处可怕。可是过了这一会儿,我也就习惯了。   “要是流血的是我,阿泉也会那么害怕吗?”不知怎么的,我竟然问出口了。   阿泉抬起头,看看我,然后又犹疑地看看穆里良,穆里良刚好睁开了眼睛,他们便恰好对视了。   穆里良因为疼痛,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滴,脸色苍白,他扬起嘴角,试图像平时一样微笑。   阿泉也笑了。   只有我没笑。   即使阿泉没有回答,我也知道答案是不会。   我想像小时候那样耍脾气,吃醋,然后等他们都来哄我。可是我也知道,我们长大了,我不能再那样了。   而救护车总算来了。 第05章   穆里良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皮肉伤比较多,出血也多了些。加上本身有点儿贫血,使他更虚弱了。他睡了很久。阿泉受伤不多,只简单处理了一下看得到的伤痕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有烟?”阿泉坐在穆里良床边,问我。他又恢复理智了。   我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说:“有一次偷看到的……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望着我,也笑笑,没有回答。   晚上迟些的时候,林橘阿姨来了。   她一个劲儿地感谢我们,口里说着“谢谢优茗和阿泉”,却只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抬头看阿泉一眼。阿泉还没有开口提要留下来等穆里良醒,她就打发我们回学校去。   “回去上课吧,阿良会没事儿的。你们两个都回去。”她用的是祈使。   阿泉看了看穆里良,想劝劝林橘阿姨,才喊了一句“阿姨”,她马上回绝了,“辛嘉泉,你回去吧。”   阿泉顿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林橘阿姨叫阿泉的全名。   原来,已经不只是大院里闲人的闲言碎语了,现在连我们各自的家长,都纷纷站在了他们两个的对立面。   我拉了拉阿泉的衣角,轻声说:“走吧。”   阿泉开口,说:“阿姨,对不起。”   林橘阿姨说:“好了,够了。”   阿泉低下头,转过身,和我一起走出病房。我稍稍抬头,偷偷看他,他的眼眶和睫毛都在颤动。我好想,替他哭出来。   “阿泉,你怎么办?”   走出医院,我问。   阿泉站在台阶上,望着医院前的马路,没有人走过,偶尔过去两辆车,好冷清。冬天里,一切都像是被一层薄薄的什么东西凝固了。好安静。过了很久,他缓缓地说:“优茗,我不知道。”   我认识阿泉很久,之前和之后都看过他不少伤心的时刻,而这一次,是我记得格外深刻的。他那样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但是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抓住,他也许感觉失重了。我也因为伤心失重过,世界都在旋转和颠倒。因此我揣测他有此感受。   我的问话,可能过了好几秒才被他接收,然而他无法思考,只好说:优茗,我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坐在台阶上。   我也陪他坐下来。心里惴惴地想,这个冬天,可能不会有往年那样的美好了。   随后不久,我便第二次见到了陶丝。   她隔天就赶来了,把医药费全部付掉了。我和阿泉中午放学时间去了医院,遇到她来。从知道那些人跟她有关起,我就幻想自己亲手给她一耳光。我知道她迟早伤害穆里良,却没想到那么快。在穆里良病房外,我很想对她生气怒吼,可是,她只对我们说了淡淡的一句“不是我做的”,我就没有勇气对她发火了。   “不是我做的,我昨晚才知道。”她说。凛俏的脸上很是坦然,眼里盛着丝丝愧疚。   阿泉望了她一眼,说:“我明白。”   她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在脸上绽出好看的笑容,说:“阿泉,那你……”   阿泉不等她说完,突然拉过我的手,打断她,说:“现在我告诉你,我喜欢的是优茗,不是穆里良,也永远不会是你。”   我和陶丝都惊呆了。   我看着阿泉的侧脸,他的表情那样不容置疑。我知道,陶丝在看着我,可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我也来不及想,她是怎么想。   我想说“阿泉你开玩笑吧”,又不敢说,怕他收回成命。而陶丝一定比我更想说,因为她已经直接说了:“是优茗?你开玩笑吧?”   阿泉说:“我们一起长大,你觉得你比得过她吗?”   陶丝无措地望了望别处,又看回阿泉脸上,说:“阿泉,可是……”她没说出来,又看看我,扯扯嘴角,想笑。最后,她还是喊了出来:“你明明说秦优茗是你妹妹的!”   阿泉定定地看着她,笑,说:“关你什么事。”   她缓了一下,再次问道:“你喜欢的真的是优茗吗?”   阿泉说:“是。”   她哭了,抬起来试图抹眼泪的手都有些发抖。   她这个样子,果然是真的很喜欢阿泉。   我一时竟然有些心疼,不忍心看她,把头转开了。   这时,林橘阿姨扶着穆里良走到病房门口,气氛顿时很奇怪,大家彼此面面相觑。阿泉握着我的手松了一下,但是没有完全松开,他随即再次扣紧了。   穆里良的腿有点儿受伤,他一手倚在林橘阿姨手上,略微低着头。   我看着他,脱口而出,喊他:“阿良!”   他才抬头,看着我,笑了笑。   我手心冒出冷汗,嗫嚅地问:“你好点儿了吗?”   他点点头。林橘阿姨说道:“他想去上厕所。”   然后,他就那么轻飘飘地越过我和阿泉,向卫生间走去。   气氛竟然仿佛缓和了一些。   陶丝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弯去了另一条走道。   “我走了,阿泉。”陶丝说,抬手拨了一下自己的发丝。   阿泉没有说什么。她便自己离开了。   等看不到她的时候,阿泉才松开我的手。   “阿泉,阿良听见了。”我担心地说。   阿泉摇摇头,对我笑笑,道:“没关系。”   “那……”我没有勇气问他刚才是否开玩笑。   “优茗,对不起,利用了你。”   “没……关系。”我说,“你不跟阿良讲讲清楚吗?”   阿泉望着刚才穆里良转弯的地方,半晌,说:“我们回学校吧。以后,我不会和阿良在一起了。”   说完,他就迈步而去了。   我赶紧跟上去。他的表情看起来好累,我不愿意问更多了。我想,这样的决定,对大家都是有益的。毕竟,现在不仅仅是大院里别的人家说三道四了,连我们三家之间也嫌隙丛生了。而且由于陶丝的关系,市一中都有人知道。没有什么比学校之间的各种小道绯闻传得更快的了,像陶丝这样的人,她不说,都会有人帮她说。那种年纪,什么都没有各个学校的八卦来得有趣儿。   我更担心的,是我们的友情。   而且,我的担心是对的。   那之后,我、阿泉、穆里良,再也没有三个人在一起过。   我也只是偶尔才分别跟他们在一起,更多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阿泉忙着复习,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当然也许还有想躲开大院里的人们的原因吧。   穆里良更神秘,我不专门去找他,几乎见不到他。如今,我们连月考成绩都不对了,反正我总是离他那么远。   后来唯一的一次,三个人见面,是圣诞节。   也谈不上见面,只是偶遇。   那天恰好是周六,晚上不用上自习,我和阿泉打算一起去外面吃饭。同行的还有我们的一个同学,小时候和我们一起玩儿过,但是早已经搬离大院多年的尤因。   对,就是那个嘲笑过穆里良是小公主的尤因。   他在初二的时候,转学来到我们学校,和我同班。长大了的他,没有以前那么坏了,不过依然活泼调皮。见到我这个老熟人后,兴奋得没事儿就黏过来。所以,我不时也带着他一起玩儿。   加上阿泉也是认识的,所以顺便就一起了。   那天,大概是因为过节的关系,外面路上人特别多。阿泉说我笨头笨脑,怕我丢了,就一直拉着我的手。   不怕笑话地说,我的确为此暗暗兴奋。   “哎?穆里良?”尤因突然惊讶地叫起来。我和阿泉都看过去,果然尤因面前正是穆里良。   他独自一人,有点儿茫然地抬头看着尤因,脸上依旧是天然呆。   “你去哪儿呢?”尤因问。   “我…呃,我回去。”   “你吃饭了吗?一起去吃饭吧。”尤因热情地邀请道。   他这才想到看看尤因旁边的人,发现是我和阿泉。他看着我,又像是无意识地扫了一眼我的手。我突然觉得很羞愧,赶紧松开了阿泉的手。说不上为什么,只是看到他望过来,就感到非常对不起他。   他冲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我刚才吃过了,你们去吧。”他摇摇手,说,“拜拜。”   “好吧,拜拜。”尤因也摇摇手。   就这样。   他过去了,我们也往前走去。人还是很多,阿泉没有重新拉上我的手,我也不敢去握住他。不知道刚才穆里良望过来的时候,他是何感想。   我们甚至分开了一些距离走路,我却一直注意着他。我发现有那么一刻,他步伐迟缓了,几乎是顿了一下。   我回头看了看穆里良的方向,便诧异地看到,他就站在远处,转头望着我们。   或者说,并不是我们,只是阿泉而已。   那一刻,我心痛极了。   过去我也曾为别的人和事心痛过,但不像现在,那么具体,仿佛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没入内脏,简直让人想蜷成一团,捂紧痛处。   穆里良,对不起。   我靠近阿泉,握住阿泉的手。   阿泉低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他。我没有解释。但是他明白,因为他回扣住了我的手指。 第06章   冬天越来越深,很快就下了第一场雪。   下雪那天也是周末,我独自回家。如今,我总是一个人回家了。   路灯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没来由地感到兴奋,但是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分享这种兴奋。公交车开得比往常要慢,我一直朝窗外望着。车经过中心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了穆里良,他坐在花坛边的椅子上,很安静。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几乎都没有意识到他是穆里良,只觉得人好眼熟啊。等到看真切了,才发现,啊,原来是他。我赶紧擦了擦车窗,用力地望向他,他身上好多雪花。   我想,他该多冷啊。   没有多想,我就在下一站下了车,然后跑回中心广场。   还好,他还在。我真怕他已经走了。   “阿良!”我喊他。   他循着声音看过来,我向他走过去,他起身对我笑,说:“你怎么来了?”   “我在车上看到你,就过来了。”   “怎么没有打伞?”他伸手拍了拍我肩上的雪花,说,“不要淋湿了,会感冒的。”   我看着他一身的雪,鼻子一酸。“你自己才淋湿了呢。”   他笑呵呵地又拍了拍自己,然后顺手接过我手上那袋准备带回家看的课本,说:“我们回家吧。”   中心广场离我们家不远,我默认走回去。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回家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抱怨道。   他说:“我没有打算回家,碰到你才想回家的。”   “那你一个人来这里干嘛?”   “散心。”他回答。   我语塞了一下,小心问:“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他说:“也不是什么不开心的事,是好事。” 他看了我一眼,问,“你想有一个新伙伴吗?”   我愣了,“什么意思啦?”   他说:“我妈怀孕三个月了。”   “啊!”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真的啊?你现在才知道啊?”   他点点头。   我一时间没搞定自己的惊讶,等我回过神来,才想到,这对穆里良来说,并不算什么喜事。他本来就不是郑叔叔亲生的孩子,虽然这么多年来,郑叔叔对他也不错,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何况,现在大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和阿泉。这个时候,林橘阿姨有了孩子,穆里良的地位只会下降罢了。   “阿良……”我拉了拉他,他看着我,用疑问的神情代替“怎么了”三个字。   我说:“你难过吗?”   他摇摇头,说:“不难过。我妈高兴,我就高兴。”   我说:“可是,什么都不会变吗?”   他说:“会啊。等小孩子长大了,我们就多一个伙伴了啊。”   我被他煽情到,心里承认,他真是矫情赢了,我急死了,说:“阿良,你不要这样说。”   他说:“这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已经长大了。”   我说:“你还不到十五岁。”   他笑。   我想起了阿泉,这么长时间,我和他们中的一个在一起,从来不提另一个。面对阿泉的时候,我是真的不敢提穆里良。因为阿泉那张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好正经好严肃,我不敢瞎说,怕挨骂。而和穆里良在一起,他总是笑,我便觉得提起阿泉会对他造成伤害。   可是,我真的真的想问很久了。   于是,我酝酿了一下,趁穆里良现在感情柔软,终于开口问了。“阿良,你和阿泉就这样了吗?”   穆里良先前的笑容被我的问话破坏了一点儿,就像一波一波的水纹被树枝划了一下,出现不同的纹路。不过,很快又恢复了。   他说:“我想是吧。”   我说:“那……那怎么办?”我承认这个问题无厘头,可我又不知道说什么。这是我唯一的疑问。   “什么怎么办?”   “互相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又不能彻底分开。那到底该怎么办啊?阿良,你很孤独你知道吗?”   我停下来,抬头看着他。   他也停下里,沉默着,轻轻收回了笑容,显出一副哀伤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有。”   我一时又反应不过来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说:“没有互相喜欢了。”然后,他重新向前走去。我赶紧跟上。   他缓缓地说:“优茗,你知道吗,自从爸爸死了,我一直都孤独。并不是因为不和阿泉一起玩了,才那么孤独。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大半时间都在生病,但是,因为这样,他就有很多时间陪我。他教我写字,弹琴。大多时候,我身边只有我爸。他是上门女婿,就是入赘的,自己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入赘到我妈家之后,这边的人就是他的亲人。我出生以后,他有了和这家人的唯一血脉关系。小时候,我妈总是很忙,我很少可以见到她,我和她不亲的。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爸病重了,我一年级还没有读完,他就去世了。之后,家里给我妈找相亲,接着不久,我就跟我妈来到这里。   我和我妈,是在这边才开始亲的。因为,我知道她是世界上唯一全心全意爱我的人了,我想像她爱我一样爱她。我想做让她开心的事,她开心我就开心了。”   我结结实实地被他说的震惊了。不是因为故事如何,而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来到大院之前的事情。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们说过。我们只知道林橘阿姨是再嫁,别的就没有人深究了。林橘阿姨和穆里良的过去,对我们而言一直都是谜。   而且由于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件事就加深了穆里良在我心里的神秘程度。   他现在告诉我了。   “阿良,为什么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想告诉你,不要担心我,不要因为我的关系,不敢跟阿泉说喜欢。”他的声音轻轻地颤抖起来,很轻。他说,“没有人希望看到我和阿泉继续做朋友,尤其是我妈。所以,我和阿泉不会再互相喜欢了。”   我点点头,靠近他身旁。   雪花簌簌地落着,发出的声音那么微弱,可是又那么让人无法忽略。就像穆里良的忧伤。 第07章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就连过年,也没有再三个人一起过。即便大家仍然在一个大院里面住,却弄得好像彼此都很忙似的,面都不怎么见得到。   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夏天。   我们这里升高中是先填志愿的。那段时间,我特地时不时跑到楼上去找阿泉,想知道他的最终决定。   “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他有两个选择,镇实验和市一中。当然后者要比前者好一截,可是那意味着他要离开合欢镇。虽说这也没什么,好多孩子都这样念的,但我不希望他离开。   “说不好啊。”他故意不给我放风声。   我说:“哎哟,你怎么舍得离开合欢啊,你忍心丢下我吗?”   他说:“都那么大了,谁还敢欺负你。”   我耍赖:“那你好歹考一个我也有可能考上的学校嘛。”   他一笔敲到我脑袋来。   其实我知道他在犹豫。   他的成绩,镇实验闭着眼睛都能考上,市一中也是很有把握。但是,他一定,一定在担心穆里良吧。   这么长时间,尽管我们都不提穆里良,甚至在校园里遇到,他都没有看穆里良一眼。可是,我知道,他从来没有真的不管穆里良。   他一定,在我和穆里良都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关心穆里良的情况。   因为阿泉是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啊,我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心意在哪里呢。   然而,阿泉最终的决定,是由阿泉爸爸做出来的。   那年中考前的一个周末,我仍一个人回家。在大院里,我看到阿泉家门口蹲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在洗菜。我一下子就想起三年前看到的阿泉家里那个红衣服的女人了。我没有进自己家门,站在樱桃树下,直勾勾地盯着她,努力辨认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意识到我在看她,便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说:“你好。”   我没有理她,望了一眼阿泉家里面,踟躇着,最后还是回了自己家里。我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去问我爸。   “阿泉家门口那人是谁啊?”   我爸说:“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缠着他,问:“到底是谁嘛,是不是坏女人啦? […]   我爸抬眼看看我,说:“大人的事情你不会懂的,别乱说话。”   我说:“那就是了?”   我爸叹口气,没有再回答。我就当他是默答了。   我心里急切地盼望妈妈回来,问出更多消息。于是,我跑到大院门口去等我妈,却碰到阿泉爸爸从外面回来。他手上提着两个袋子,像是去超市购物了的样子。看到我,他笑着打了个招呼,说:“优茗回来啦?”   我说:“是啊,可是阿泉没有回来。”   他像是没听出我的话外话一样,仍然笑呵呵地,说:“阿泉没有空嘛。”   我“哼”了一声。他面不改色地进大院去了。我扭头看他,他这一点儿心虚的样子都没有,我反而觉得自己没劲儿了。已经是这个态度,说明他已经坦然了,那就是大家都知道了。   不是我不想给自己留希望,只是,我自己也知道,阿泉妈妈已经两个月都没有出现在大院里了。哪怕是几个星期前,阿泉回来的那个周末,她都不在。当时我就已经感觉到,阿泉家出事情了。可是阿泉不说什么,院里人不说什么,我也不想去三八些没头没脑的事。   于是,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面目全非了。   隔天,我就返回学校去了。   到学校之后,就去找了阿泉。在某些情况下,我还是敢对他直言的。   我说:“阿泉,你爸爸和你妈妈怎么样了?”   他皱了皱眉头,说:“分居了吧。”   我急了,说:“你知不知道你家来新人了?”   他点点头。   我说:“你怎么都不关心家里啊?”   他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我说:“你……”然后语塞。   看起来,他早就明白自己家里已经不一样。我在想,他不回家的原因到底有几个。忙学习?躲避大院里异样的目光?躲避家里的变化?天哪。他怎么可以一个人承受这些。   我突然觉得好生气。一想到阿泉和穆里良各自的状况,我真的好生气。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单单就是觉得,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们那么乖,那么好的人,要分别独自承受那些讨厌的事情。   我还不懂,人活着就是这个样子的。   傍晚时候,那个我在阿泉家门口看到的女人,竟然到学校来了。她给阿泉带来了很多吃的,笑着叮嘱阿泉注意身体注意休息什么的。   我站在旁边没给她一丝好脸色。   阿泉却礼貌地说着“谢谢”。我闷闷地在心里骂阿泉没骨气,又不想走开,让他们独处。好像我一走,阿泉就会被这个坏女人抢走了一样。   差不多了,她说着“那阿姨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学习。”   阿泉点头,说:“嗯,再见。”   她就走了。她走了以后,阿泉把东西分给我,安慰我说:“好了,别弄得像她抢了你妈位置似的。”   我冷哼一声,说:“我爸才不会让别人抢了我妈的位置!”   阿泉听了,脸色一沉。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可是死活不愿意承认,还倔着表情不肯松下来。   阿泉说:“大人的事情,不要管。”   我蠕动了一下嘴唇,说:“哦。”   我抱着阿泉给的零食,自己回了教室。   当时我们教学楼外面,种着一排凤凰花。六月份,花已经开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傍晚的时候,夕阳西下,天边是层层叠叠色彩渐变的云,托着西沉的太阳。近处有凤凰花,看出去,是两片交相辉映的热烈的燃烧景象。   我站在走廊望出去,位于半山的学校看这么一幅风景特别美丽,可我好郁闷。   穆里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旁边,我见是他,委屈得简直要掉眼泪。   我说:“阿泉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妈妈走了,他爸爸带别人回大院住的事情。”   穆里良笑笑,说:“他怎么会不在乎,只是不想说而已。”   我说:“他自己家里的事情,他为什么不争取。他可以让他妈妈不要走的,也可以阻止他爸爸和别人在一起。”   穆里良叹了口气,说:“优茗,一个人和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我们是不能强求的。而且,我们不可以阻止别人做别人想做的事情。”   “你们都这样!”我气得大叫,跺着脚,瞪着穆里良喊,“你们俩都这样个样子!你们以为这是为别人好吗?就是因为你们这样,一点儿都不为自己争取,才会有现在这种局面!你们活该不能在一起!”   “优茗!”穆里良大声制止了我,然后望了一眼楼梯的方向。   我有不好的感觉。   果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阿泉正站在楼梯口,一副不知道该走回去,还是走下来的样子。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阿泉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来了。   “你的书落在我桌上了。”阿泉说着,把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看穆里良,又看看阿泉,过了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走的意思。我恍然明白过来,应该我走才对。   带着点儿激动的心情,我撤开了。   在教室也能看到走廊,我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偷偷看着他们。   看得出,他们都试图开口说话,却过了好几秒都没说出来。我都要替他们着急了。   后来,是穆里良先笑了,他常见的那种温和又带点儿迷茫的笑容。接着,他们终于开始说话了。   天哪。   我心里大松一口气。   不知不觉,晚自习的铃声打响了。   他们一同抬头看了看楼梯顶上的铃,互相笑着,然后互相挥挥手,告别。   阿泉转身向楼上走去。   我抓紧时间冲出去,拦住穆里良。   “你们说什么了?”我问。   穆里良还挂着笑容,回答:“随便聊聊而已。”   “哈哈。”我拉起他的手,发现,他的手都是凉的,还有汗水。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阿良,你是不是紧张了?”   “没有。”   “还说没有。”我抹了抹他的手心,笑话他,“至于么,还紧张。”   他拉回自己的手,说:“上课了,回去吧。”   我“嘿嘿”地笑,跟他挥挥手,把他放回去了。   我以为,在所有的变化里,这是唯一的好变化了。   但是,我没想到,这个好变化,只是加剧了之后的变化带来的痛苦罢了。 第08章   不久之后就中考了。我还来不及再次问阿泉到底填了哪个学校。然而,不肖我问,中考完了以后,我们全大院便都知道了,阿泉爸爸和那个陌生女人结婚了。而且他们准备搬出大院,到里桐市去住。   所以,阿泉爸爸帮阿泉做的决定是,给阿泉报了市一中。   我知道消息,气坏了。   其实,阿泉去市一中,我不气。他没有先告诉我,我也不气。我生气的是阿泉爸爸,凭什么帮阿泉这样决定。即使那是一个好决定,我还是觉得愤怒。   我总觉得,人的人生,应该让自己来做决定,无论好歹,总归是自己选的。尤其是阿泉这样优秀的人,更应该由自己把握自己的选择。   但话说回来,阿泉自己都没有什么反应,穆里良也没有表示什么不满,我的愤怒也就毫无出口了。对他们所有人沉默,就是我唯一的抗议方式了。   那年七月份,很热。   林橘阿姨在六月底就住进医院里了,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这样,我们也刚好都放暑假了。我和穆里良收拾好东西,一起回家。到大院的时候,院里的人都看着穆里良呵呵地笑,我们莫名其妙。   穆里良走到自己家门前,发现都是锁着的。他掏了钥匙,自己开了门,放掉东西,也没休息,就出来了。   他站在樱桃树下看了看我家,我赶紧跑出去。   “怎么了?”我问。   “你想去医院吗?”   我疑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答道,“啊,好的。你等会儿。”   我跑回家里,揣上钥匙,钱,和交通卡。我妈妈不满地看着我,说:“你饭不吃,干嘛去?”   我说:“去医院看林阿姨。”   我妈妈无话可说。她自己也没让我绝对不要和穆里良他们玩儿,只是看不惯而已。可我哪里有心情理她看不看得惯。对于他们大人这种心理,我烦都烦透了。揣完东西,我就出去了。   到医院,发现,林橘阿姨原来早就生了,孩子都已经在人间乐呵了三十四个小时了。   “不好意思啊,阿良,太忙了,就没记得给你打电话说了。”郑叔叔笑得都要开花儿了,这让他这句道歉显得非常没有诚意。   穆里良说:“没事儿。”   孩子是个男孩儿。   好小的样子,躺在婴儿室的小床里熟睡着,我连碰都不敢碰,怕自己指甲给他划伤了,或者身上的细菌给他感染了。   不是很好看,也看不出来像谁。但是,就是有一股力量。   站在他面前,觉得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有希望。   我有点儿兴奋,转头看看穆里良,他的笑容比往常温柔。手轻轻放在床沿,手指不由自主地朝小婴儿旋了两个圈儿,没有伸出去碰他。我怂恿他,说:“阿良,你摸摸他嘛,他是你弟弟哎。”   穆里良看着我,笑,表情有点儿羞涩。   我说:“就碰一下。”   他把床沿的手抬起来,轻轻伸过去,触了触婴儿的手。婴儿动了一下,在熟睡里咂了咂嘴。   哇。我在心里惊叹,然后满怀感慨。   穆里良把一只手指放进婴儿的手心,轻轻挠了一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阿良,你好温柔呐。”   穆里良看起来更羞涩了。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变得很柔和,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九岁那年,他在台上弹琴的样子,那么干净纯粹遥远。可是,我就是好喜欢他那个样子。现在,面对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他又让我觉得,比起这个孩子,他才更加值得爱护和拥抱。   我特别想拥抱他。   “哎!优茗,你看!”他突然兴奋地喊我。   我低头一看,小婴儿的五个小手指握成一团,紧紧抓着穆里良放在他手心的那根手指。   “他的力气真大啊。”穆里良兴奋地说,他抽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没抽出来,小婴儿握得可牢了。   我觉得,好神奇啊。   “他也知道你是哥哥呢。”我说。   穆里良的表情充满爱意,这个世界上,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又多了一个。   林橘阿姨身体有些虚弱,在医院呆了几天才回来。一连三天,穆里良和我都去医院看林橘阿姨和孩子。大概由于新生儿的魅力,我妈妈也没再管我和穆里良这么密切的来往了。   当我们在忙着穆里良家新成员的时候,阿泉在忙着搬家。   这几天里,阿泉爸爸和他的新妻子进进出出忙搬家的大小事,有些东西拿不走,又不好丢掉的,都送给大院里那些老人了。我有意避免看到他们家的忙碌情景,一有空不是跑到穆里良家去,就是到街上乱逛。   说起来,在穆里良和阿泉说了话那次之后,他们并没有恢复以前的关系。   他们都太有分寸了,不愿意让身边的人受伤害,也不想让对方受伤害。我不认同他们的做法,可也没有勇气鼓励他们走另一个方向。因为,另一个方向只是更艰难而已,无论如何,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阿泉走之前,给我们都送了礼物。   给我一棵观音莲,还有一盆金鱼。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两样东西,心里琢磨着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吃的不给,玩的不给,给我活的干嘛呢?   “还不如给我现金呢。”我嫌弃地说。   阿泉拍拍我,一本正经地说:“你平时就是太没有耐心了,才有很多事情做不好,你要是耐心把这俩东西养好了,耐心得提升一大截。”   我“呵呵”一笑,抬头瞪着他,说:“所以,你是没有别的东西给我了吗?”   他无奈地伸手去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个盒子,推过来:“给。”   我喜滋滋地打开来,是一条手链,串的不知道什么珠子。我伸手过去,他给我戴上,冰凉冰凉的,不过夏天里感觉很舒服。   “这什么珠子?”   “这是我妈以前给我的,不知道什么珠子,我嫌男孩子戴着奇怪。女生不是就喜欢戴东西在身上吗?”   我撇撇嘴,心满意足地收下了。   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摆在桌上,说:“优茗,我明天就走了。”   我看着那个盒子,问:“你不自己给他吗?”   他说:“我明天很早走。”   我说:“他也起得早。”   他说:“帮不帮?”   我顿了一下,问:“你们上次,都聊了什么?”   他说:“就随便聊聊呗。你怎么那么八卦。”   我吐吐舌头,把盒子揽过来。我们都沉默了,他望着窗外不做声,我盯着他不做声。其实,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告白了。我还,一次都没有正式地说过喜欢他呢。如果考不上市一中,我就很难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经常见到他了。生活的变化有那么多,谁说得清楚呢,万一他在新学校开始和别人谈恋爱了,我该多遗憾。   即使他不是陶丝谈恋爱,我也会觉得好嫉妒的。   “阿泉。”我开口喊他,他收回目光,看着我。   我一时不敢直接说了,问道:“你还会常回来吗?”   他摇摇头,说:“不会吧。”   “那阿泉,我……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我努力假装闲聊,其实问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体和灵魂分离了,中间隔了一条大裂缝,虽然能互相看见,却不再在一起了。   阿泉愣了一下,说:“优茗,你在和我表白吗?”   我点点头。   阿泉看着我,像是思索了一下,说:“我可能……不会跟你谈恋爱,因为我……”   “好吧,好吧,我知道。”我打断他,扯着嘴角,对他笑,解释道,“我只是告诉你,没有别的期许。阿泉,你千万别觉得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真的只是想说出来。因为好多年了,我,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   “优茗,优茗。”他试图插话,我没让他说,一个劲儿吧啦吧啦。脑子里乱乱的。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还是觉得难过。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才冷静下来。   “优茗,我一直把你当妹妹。我们的关系那么好,我不想不公平地对待你,你理解吗?”   “嗯。”我低着头,点点头。“那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示意我问。   我感觉这个问题比表白还难问出口,搞不好会挨骂。但是我真的很想亲口听阿泉说出答案。   “阿泉,会不会有一天和阿良在一起?然后一起走掉什么的……”   他扑哧笑出来,说:“你小说看多了吧?”   我脸红了,盯着他。   他笑了一会儿就停住了,表情变得有些苦涩,说:“我不知道自己对阿良是什么感觉,只是非常非常担心,没有人能照顾好他。我怕别的人不知道他要什么,没有办法让他开心。如果世界上有别人能让他开心,我就无所谓了。如果没有,我也难以有心思去照顾别人。有些东西,不是用友情或者爱情什么就可以定义的。”   我说:“哦。”   想了想,又问了一次,“那你们会不会一起走掉?”   他显然被我打败了,深叹一口气,认真地瞪着我,说:“天知道。”   外面太阳好大。隔壁传来穆里良弟弟的哭啼声。他的声音真响亮,每次一哭,院子里那些老人养的小黄鸡都吓一跳。 第09章   第二天,阿泉走了。   我在大院门前,一直站到车子看不到影。   回去的时候,看到穆里良独自在樱桃树下拆开我早上交给他的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架木质的三角钢琴造型的音乐盒,很漂亮,看起来好贵的样子。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音乐盒里响起安静好听的钢琴曲。   “这是什么曲子?”   “夜曲,肖邦的。”   “一定很难找吧?”我印象里,外面的音乐盒,不是天空之城,就是致爱丽丝什么的。   穆里良点点头,说:“很难找的。”   我们一起坐着听了几遍那支曲子。   很好听。   后来我才知道,夜曲不是一支曲子的名字,是一种曲式。音乐盒里的那支夜曲,是肖邦身后才被人发现的作品。背景故事听起来很伤感呢。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人心情感伤,听起来才伤感吧。   比如,当我了解到,穆里良其实练了很久这支曲子,想弹给阿泉听,但是还没来得及,阿泉就走了,我就觉得这支曲子真是太催泪了。然而,什么故事也不代入的人听了,只说它静谧美好,温柔如月。   整个暑假,我几乎都跑到郑叔叔家去逗小孩儿。   八月份的时候给孩子上户口,他们给他起了名字叫郑京和,京字是排辈分排到的,他们家这一代的孩子中间那个字都得是京字。和是郑叔叔对孩子的愿望,希望他将来能生活和顺。此外,还起了个小名,叫明明,说是又顺口又好听。   孩子长得特别快,一个多月的时候再把手指放到他手心里,是真的抽都抽不开了,他能抓得可结实了。   我差不多每天都跟穆里良一起进进出出,我妈妈也不再管我了。有时候我跑到郑叔叔家,我妈还让我带上鸡蛋。   林橘阿姨坐月子,我闲着就给他们做饭,就当是回报那么多年来,我总上他们家吃饭吧。   八月下旬的一天,我和穆里良在逗小孩儿,林橘阿姨让穆里良出去买东西。   “哦,好。”穆里良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   “优茗,你别去了。”林橘阿姨叫住我,说,“阿良自己去买就行了。”   穆里良“嗯”了一声,就出去了。   往常我都跟他一起去,所以眼下觉得有点儿奇怪。我坐下来,继续陪明明玩儿。果然穆里良走了以后,林橘阿姨开口了,说:“优茗,你和我们阿良做了那么多年朋友,你觉得他怎么样?”   “阿良人很好啊,又善良又体贴,成绩又好。”   林橘阿姨笑笑,说:“是啊。我们都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他成绩那么好,会考个好高中,将来上个好大学,都很好。”   我看了看她,不太喜欢她这样拐弯抹角,便直接问道:“阿姨,您想说什么呀?”   她叹了口气,说:“你愿意经常和阿良在一起吗?”   “我们现在就经常在一起啊。”   “以后呢?”   “只要我们在一个学校,当然会经常一起玩儿啊。”   “其实,昨天晚上,阿良接了一个电话……我猜是阿泉打来的。他的样子,我很担心。”她终于说重点了。   “什么样子?”   “特别高兴。我太明白那种高兴了,可是,我们真的不希望再有什么……优茗,你觉得发展下去好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阿良去洗澡的时候,我就给那个号码打回去了,真的是阿泉。我让他以后不要和阿良联系了……你郑叔叔晚上就会给阿良把新办的手机卡拿回来的。”   我诧异地瞪着她,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   她和我对视了一下,便移开目光,伸手抱起明明,说:“优茗,如果可以,阿姨希望你多和阿良在一起,就当帮阿姨一个忙吧。”说完,她站起来,向房间里走去。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自己回家去了。   果然,第二天,穆里良就把新号码给我了。   “要告诉阿泉吗?”我犹疑地问。   “不用了,我妈不希望。”他无奈地笑了笑。   “你们有常常联系吗?”   “有一些,还好。”   我没再多问了。   这个暑假过去,我们也初三了。   这个时候就不用再上艺术课了,但是想留团的还是可以继续去练习,我嫌烦,火速把合唱团给退了。穆里良还在继续去练琴。在学校里练琴很便宜,他就相当于蹭课。   为了重点培养一些学生,学校在开学的时候,把所有学生打乱,按成绩重新分班。这样,我就又和穆里良同班了,尤因也在。但是,穆里良排在班上最前端,尤因中段,我属于那种勉强被捡进来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又在一个教室里了。   和小时候调皮捣蛋的尤因比,现在的尤因简直就是牛皮膏,整天屁颠屁颠跟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们不得不干嘛都带上他。   于是,我们就莫名其妙地组成了一个新的三人行。   初三的生活比过去都枯燥,我唯一的消遣已经变成每天放学后在教室写写题,然后去琴房听穆里良练琴。   他每天都练一次音乐盒里那支曲子,有时候给我讲讲作曲家的故事,比如肖邦怎么离开波兰的,乔治桑怎么和肖邦在一起的。最让我觉得心酸的,还是肖邦病重时写信给在波兰的朋友提图斯,希望他能赶来法国见最后一面,而由于战争原因,提图斯一直没有获得通行证,最终未能到法国见他的事。后来,肖邦的姐姐把肖邦的心脏带回波兰安葬。   这支曲子采用C小调,旋律非常柔美。的确,月色温柔的感觉从第一个音符就开始了,可这种柔和,一直听下来,简直让人觉得心碎。   穆里良在弹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总能想到夜晚、河边、月光、柳树,之类的景象,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我想,那就是我心目中的穆里良。   柔弱,孤独,敏感,但是内心坚强。即便遇到不好的事情,一个人也好,有人陪着也罢,他都一样是走下去。   所以说,哪怕没有我,他也一样会安静强韧地面对一切,默默地走下去。   “阿良,两个人互相喜欢,又实在不能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我问他。   他弹着琴,想了想,停下来,说:“加倍的孤独,无数的疑问,摸不到底的深水。就这样吧,习惯也就好了。”   “习惯痛苦吗?”   “人生本来就是痛苦。”他笑了笑,说,“所以我们才会寻找快乐。”   我沉默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我小时候总是不爱写字,可是我又羡慕你老是被表扬,有一天,我在家里很生气地削铅笔。我爸爸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没办法像阿良一样写好字。我爸爸说,没有什么是一定做不到的。他拿过我的铅笔,帮我削,边削边说,一个事情,要做成它,就要专心,努力,这才有可能达成。”   穆里良听着,点点头。   我接着说:“后来,我就慢慢开始专心地削铅笔,专心地写字。终于有一天也被老师表扬了,就像你一样。”   他笑了。   “阿良,如果我们专心地去快乐,我们就会快乐的。人生不是本来就痛苦的,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是我们生出来,绝对不是为了度过痛苦的一生。”   他再次点点头。   我说:“那么,阿良,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想要幸福的时候,就专心去幸福,那样就有可能得到。知道吗?”   “嗯。”他轻轻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始弹琴。   我们的生活这样过下去,除了见不到阿泉,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而且,尤因每天都咋呼咋呼地说很多笑话,我们三个一起玩儿,也挺开心的。他还开始带穆里良去打球。   穆里良过去也就在体育课上碰一下篮球,正经的从来没有打过。尤因是个二缺,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拉着穆里良陪他一起练。   也就他这样蛮不讲理,才能把穆里良从琴房里拉出来。   不过日子久了,穆里良居然会主动和尤因一起去打球了。他特别喜欢投篮,有时候就那么站在篮板下,一直投,也完全不管中不中。打球是力气活儿,力气活儿通常能发泄最心里面的死梗。我猜,他喜欢这个方法。 第10章   转眼,也就真的到我们中考了。   填志愿的时候,我填了镇实验,尤因填了市一中。他一填完,就抱着篮球过来看我们的。   “优茗,填哪儿啊?”尤因问道。   我把志愿表推给他看,“喏。”   “怎么不填市一中?”尤因皱起眉头,很不理解的样子。   “怕考不上。”   “哎呀,赌一把,跟我走啦!”他说着,操起笔打算帮我改,我赶紧把志愿表揽过来,不让他碰。   “走开。才不赌,万一输了,我上哪儿读书去?”   “切,妇人心肠,没远见。”他瞥我,特不屑。又跑去看穆里良,嚷嚷着,“你呢,你总该填市一中了吧?”   穆里良说:“没想好。”   尤因挥着手上的笔,一把夺过穆里良的表,在上面写下市一中的全称,然后丢回来。说:“有什么想不好的,你成绩那么好,用想什么啊!我在,阿泉也在,你能不来吗?”   我有些恼怒地瞪着他,喊:“你干嘛要帮他填啊!”   他挑挑眉毛,龇牙咧嘴地说:“怕我们丢下你啊,那你改啊!”   “我懒得跟你说!”   他放下笔,抱着篮球准备往外走,走前对穆里良说:“我去打球了,你琴练好了过来。”   穆里良说:“好。”   尤因走了,我拿过穆里良的表,看了看,叹了口气。“阿良,你其实想去市一中的,对不对?”   他顿了顿,说:“是你说,可以争取的。”   我一愣,然后笑了,点点头,说:“没错。你去吧。”   “但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没事儿啊,我也长大了嘛,还有别的朋友。”我笑道。   他面有愧色。   我推了推他,说:“别担心我了,我又不可能要你陪一辈子。前两年我们不常在一起,我也过得好好的啊。”   他望着我,笑了,微微颔首。然后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说:“我去琴房了。”   “嗯,我一会儿就来。”我回答。   他朝我挥挥手,就离开了。   如今已是仲夏,合欢镇傍晚最美好的时节。每天燥热,到了傍晚,你能在空气里,眼瞪瞪地看到燥热一点一点地下降,消散,逝去。   夜幕之后,凉意缕缕。真是好。   除了要考试,什么都好。   不对,考试也好。因为考试意味着一个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我很期待这个开始。   中考前,要布置考场,我们放了两天假,大家可以窝在宿舍里或者回家。我和穆里良选择回家,能吃几顿好吃的,还可以顺便把一些不再用得上的东西都拿回家里去。   没想到,一回到大院,就看到一个很久不见的人。   说到这里,肯定所有人都希望那个人是阿泉。   但不是,是阿泉的妈妈。   真是好久不见,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就坐在我家门口,我抱着沉沉的课本过去,像是很高兴似的,喊道:“阿姨好,您怎么回来了?”   “来你家做客啊!”她笑容满面地说。   我妈妈从家里出来,解释道:“我们小学最后那个班主任去世了,好多同学都回来参加葬礼。”   我恍然大悟,说:“啊,对了,你和我妈妈是小学同学呢。”   阿泉妈妈笑着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她抬眼看到对面的穆里良,招呼着,喊:“阿良,阿良,过来啊。”   穆里良略有些局促地过来了。初二那阵子,阿泉妈妈根本不拿正眼看穆里良的,这会儿她那么热情,真是让人吃不消。   “阿良长高了啊!”她打量了一下穆里良,一副赞叹的样子。   “阿姨好。”穆里良礼貌地笑道。   “啊呀,还跟小时候一样乖。”阿泉妈妈站起来,站起来也没有穆里良高,还得抬头。“阿良那么大了,谈女朋友没有啊?”   “没有。”穆里良笑得有些尴尬了。   “哎哟,现在孩子人人都早恋,你这样乖,不多见哦。”   “阿姨,”我赶紧打断她,说,“我们过两天要中考了,哪里有空谈恋爱啊。”   “啊?都中考啦?那要努力复习了,阿良填市一中吧?”   阿良点点头。她又说:“那是要认真考哦,好好学习,别跟我们阿泉似的,就知道谈恋爱。”   我脑袋嗡地一响,瞪住她。   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望着穆里良。我也转开目光,紧紧盯着穆里良。可他像是没听见阿泉妈妈后半段话一样,安静地笑着,说:“嗯,我会努力的。”   “加油啊。我们阿泉以前多好啊,现在谈恋爱都不知道学习了,你以后去了市一中,可别学他。”   穆里良笑笑,不做声。   我压了压心里的波澜,切换话题,问:“阿姨,你这次要呆多久啊?”   “呆到葬礼结束呗。不过多呆几天也行,反正你妈管饭。”她扭头冲我妈笑笑,我妈也笑笑。   我实在受不了了,跨进门把手上抱着的书放下,就立刻转身跑出来了,拉起穆里良的手,说:“妈妈,我去阿良家看看明明。”   “去吧,等下回来吃饭。”我妈妈应道。   “阿姨,我回去了。”穆里良对阿泉妈妈说。   我不等阿泉妈妈回话,直接顺势挽起穆里良,把他拽走了。   明明其实不在家里,大概是郑叔叔带出去玩儿了。他差不多一岁了,已经会蹒跚而行了,郑叔叔经常带他出去走来走去。   我和穆里良直接进了房间,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我靠在窗户旁边。   他就坐着,也不说话。   过了半会儿,我觉得应该跟他说点儿什么,就喊他:“阿良,你没事儿吧?”   他摇摇头,抬头看着放在一堆课本之上的音乐盒。我以为他会打开它,但他只是看看而已。   “也许阿姨只是随便说说,刺激你。她又不跟阿泉住,她知道什么啊?”   “没关系。”穆里良扯了扯嘴角,扬了扬,说,“应该的。”   “那你去市一中……”   “没什么啊,学校那么大。”他打断我。   他很少打断我说话的,应该说,他很有礼貌,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他这么打断我,就是真的,不想我说下去。我要说的话,他都知道。我要说什么,还没开口他就清楚。   我们互相沉默起来,他就默默地盯着那个音乐盒。我盯着他。   这么过了好一阵子,他复而轻声开口:“优茗,我想知道……”   “好,我帮你问。”我回答他。我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就像他知道我一样。   他朝我感激地点点头。   晚饭上,我就故意坐了阿泉妈妈旁边,大家说话的时候,我也就假装有意无意地问她:“阿姨,阿泉的女朋友怎么样啊?”   “怎么样?就一个不知道学习的小姑娘呗,她要是好好学习,我们家阿泉也就知道好好学习了。”她不甚满意地说。   “漂亮吗?”   “还不错。哎,就这点顺心,我一直就希望我们阿泉的女朋友漂漂亮亮的。”   “叫什么名字?”   “没仔细问,我听别人喊她桃桃什么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我心里一颤,荡开一片。   “是不是叫陶丝?”   阿泉妈妈看我一眼,说:“好像是。你认识的啊?”   我扯扯嘴角,说:“算是吧。”   说着,我转头看向窗台,窗台上摆着一年前阿泉送我的观音莲,我一直很用心在护理,所以它还活着。但是,金鱼早就死了。和别人一样,我喂多了饲料,它们就撑死了。   想起阿泉当时对我说的话,我不禁感到失落,略带怨气。却没有再嫉妒陶丝了。我想,一年过去,我已经淡化了自己对阿泉的念想。   然后,我三下两下把饭扒完,就放下碗出去了。哪怕屋里面,阿泉妈妈大声地问我妈妈“你们家优茗是不是喜欢我们阿泉啊,她手上还戴着我留给阿泉的手链呢……”。   比起阿泉果然还是跟陶丝交往的事情来,中年妇女在背后八卦儿女的感情没什么让我好在意的。   和林橘阿姨打了个招呼以后,我就抬脚想去找穆里良了,但是突然想到,我带来的消息,对她而言绝对算是好消息了。说不明白出于什么心理,我停下来,走到她身边,说了句:“阿泉有女朋友了,阿姨,这下你不用担心他会来找你们阿良了。”   她愣了一下,我进房间找穆里良了。   他在埋头写题。   我走到他身边,看了一下,他满草稿纸的音符。   “我问了,是陶丝。”我说。   他捏了捏手里的笔,然后放下,说:“挺好。”   我们相对而望,都勉强地笑笑。   哪有什么好不好。好不好哪里轮得到我们来说。   两天后,我们就中考了。   那天早晨我起床以后,站在门口漱口,却没有见到对面家的穆里良。我记忆里,他总是要比我快的,我都起来了,还看不到他,就算不正常的状况了。   到我吃早饭的时候,才听到对面有林橘阿姨喊穆里良的声音。   “阿良,起床了!”   我放下碗,跑出去,问林橘阿姨:“阿良还没有起来吗?”   林橘阿姨说:“没呢。”   妈妈在家里喊我回去,我犹豫了一下,回去了,有些不安地继续吃早饭。   过了一会儿,穆里良才出现。这时候,我饭都吃好了。又跑到他家去,看看他的情况。我始终觉得不对劲儿。   “阿良,你怎么了?”我问。   他坐着,抬头看看我,回答说:“没事儿,发了点烧。”   “今天要考试啊。”我着急了。   “能考。”他很淡定。   “什么时候烧的,吃药了没有?”   “前天晚上就烧了,吃了,没什么用。不过能考试。”他笑笑。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沉默,平静,却盖不住满眼的苦涩。特别,特别想拥抱他。我发现,我常常想拥抱他,哪怕他因此感觉到一点儿温暖和爱也好。   是我告诉他要争取,要勇敢。我也应该勇敢给他看。   于是,我伸过手臂,把他抱过来,他有些僵滞,接着便渐渐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怀里。   “阿良,加油啊。”   他将脑袋更深埋了一些。这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信任。   他就是这么在低烧里考完两天试的。我没有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自己也没有提,只有尤因在旁边咋呼咋呼个不停。   我首次觉得尤因真是又烦又让人懒得打断。 第11章   到七月底,录取结果都出来了。   我上了镇实验,尤因险险地上了市一中。而穆里良,他没上市一中。   他竟然比尤因还少几分。   我并不惊讶。无论是他真失手,还是有意失手,我都能理解,他不想去市一中了。林橘阿姨也没有对这个结果说什么,也许她也根本不希望穆里良考去市一中。   不过,穆里良这样的学生,很快还是惹得镇实验打电话来,问他愿不愿意进本校学习。于是,他就跟我一起去了镇实验。   “我们又在一起了。”挂了电话后,他对我笑道。   我说:“嗯,对啊。”   我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我们都曾经承蒙阿泉照顾,可更多时候,我们俩才是真正的相依相靠。   这年八月底,我们开始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尤因刚走的一段日子,还时不时跟我们打电话,久了以后,也不怎么联系了。不到一个学期,我和穆里良,就和里桐市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了。   一岁寒秋一地叶,风儿打翻去年船。别说花儿会再开,舍不得的竹签儿早干枯。   清晨又有鸟啾啾,却认不得它影子。院里死了小蚂蚱,熟悉的虫儿群儿群食之。   我们度过了平静的两年多。   高三的时候,林橘阿姨开始生病了。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病,反正总是听到她咳嗽。到我们高三快结束的时候,她就不太适合照顾明明了,郑叔叔便把明明送到了爷爷奶奶那边。   明明送走不久,林橘阿姨就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她被送去医院的傍晚,我和穆里良刚好放学回来。   穆里良才进家门没一会儿,就背着林橘阿姨出来了,郑叔叔跟在后面,说:“快,快!”   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还来不及问,穆里良和郑叔叔就都已经跑出去了,家门都没有关。   我看着,心里慌得不知所措。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过去把他们家门关上。   然后,我就看到他们客厅的地板上,有一小滩红色的东西。我想起之前听到的林橘阿姨剧烈的咳嗽声,猜想,这可能,是她咳出来的。   我吓得手心一片冰凉。   由于她平时也在咳嗽,所以刚才她咳,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呆呆地看了一下那滩像血一样的东西,我胆寒地关上门。   回到自己家里,我妈妈看看我,只是叹了口气。   这样,林橘阿姨就住院了。   我们高中离家里近,所以我和穆里良是不住校的。这样,每天下午放学,我都陪着穆里良顺路去看一下林橘阿姨,明明也会来,爷爷奶奶几天带他来一趟。   明明已经上幼儿园了,会写字画画了,尤其喜欢画画,他时不时就给林橘阿姨带来自己的作品。林橘阿姨会很高兴。   明明问:“是不是妈妈回家了,明明就可以回家了?”   林橘阿姨说:“是啊。而且,明明画画越漂亮,妈妈就能越快回家哦。”   明明说:“那明明就多练习。”   林橘阿姨摸着他的脑袋,说:“真是乖孩子。”   这时候,穆里良就在旁边笑。我猜,他一定很羡慕明明,从小就和妈妈亲,也和爸爸亲。   因为穆里良家已经没有人做饭了,我妈妈就总是让我把穆里良带回家来吃饭。   这么长时间了,大人们已经不再记得过去对孩子们的那些围困和歧视了。别说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又记得多少啊。那还是我们自己受过的呢。   我妈有时候对我开玩笑,说:“你看你,小时候去人家家里吃多了,现在该还了吧?”   我说:“那也是我还,我来做。”   林橘阿姨的病,让我开始心疼我妈妈了。我害怕有一天我妈妈也病倒,所以,当时有什么能做的活儿,我都帮她分担。   我妈认为我的改变是所有大人喜闻乐见的。   因为穆里良家已经没有人做饭了,我妈妈就总是让我把穆里良带回家来吃饭。   这么长时间了,大人们已经不再记得过去对孩子们的那些围困和歧视了。别说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又记得多少啊。那还是我们自己受过的呢。   我妈有时候对我开玩笑,说:“你看你,小时候去人家家里吃多了,现在该还了吧?”   我说:“那也是我还,我来做。”   林橘阿姨的病,让我开始心疼我妈妈了。我害怕有一天我妈妈也病倒,所以,当时有什么能做的活儿,我都帮她分担。   我妈认为我的改变是所有大人喜闻乐见的。   我们都希望,在医院里,林橘阿姨能好起来。可事实上,帮助却不大。她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还整天吊着盐水,我每次去看她,都觉得她好受罪。   “你害怕吗?”探完病,走出医院,我问穆里良。   他站在台阶上,望着眼前的马路。那目光,茫然无助,让我的记忆神经被深深地刺了一下。好像,我曾经也陪谁站在这里,这样毫无办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无论那一切是冷清也好,热闹也罢,终究对我们,毫无拯救作用。   人活着,真是太孤独了,太无能为力了。   穆里良说:“优茗,我不知道。”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瞬时想起来了。   是阿泉,我曾经陪着阿泉站在这里。   那晚,阿泉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想到这里,我眼眶一胀,惊人地一下子流下眼泪来。穆里良转过头,看着我,说:“优茗,你怎么哭了?”   我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替我擦掉眼泪,说:“回家吃饭吧。”   我们便回去了。   之后有一天,我们去看林橘阿姨,明明也来了。林橘阿姨那天精神比往常好许多,心情也很好,我们说话,她一直笑,拉着明明的手。   我们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们,对穆里良说:“阿良,你和叔叔说一下,让我出院吧。”   穆里良诧异地瞪了一下眼睛,说:“妈,你还没好呢。”   她说:“我一定要回家。”   “妈……”   她很坚持,说:“妈妈真的想回家了。”   穆里良顿了顿,点点头,说:“好,我回去跟叔叔讲。”   她满足地笑起来,又转过头去和明明说话了。   第二天,林橘阿姨就搬回家里来了。   那两天,天色总是阴沉沉的,又不下雨。这样的天气,让人觉得特别压抑。我和穆里良在一起的时候,几乎都不说话。   林橘阿姨回来之后,再也没有了那天的好精神。或者说,几乎是要完全萎蔫了。像是一朵花,已经完全不能吸收水分,给她再多养分都没有用了。   那天,天气突然放晴了。一大早就阳光明媚,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喜悦。出门上学的时候,我心里就被这些明晃晃的阳光弄得好躁动。   事情发生在中午。还没到放学时间,穆里良就接到郑叔叔的电话,挂了之后,转头跟我说:“优茗,我要回家了。”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跑了。   我抬起手,不知所措地喊着:“阿良!”   然后,手上的手链突然断了,上面串着的冰凉凉的珠子掉了一地。我愣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些散落的珠子,它们纷纷跳着跃着,四散开来,仿佛要去往何处。   快四年了,这串手链从来没有断过。   我喃喃道:“阿泉。”   那天,放学后,我独自赶回家。   走进大院,院里的老人都坐在自己家门口。见我进来,一个二个地抬头看看我,没有说话。我迟缓地走向穆里良家,却不敢进去。   于是,我就那么站在他们家门口,听到,郑叔叔的呜咽声。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刺眼得不可思议,大院的模样在毒辣的太阳光底下,异常狰狞。我心里颤抖得血液无法正常流通,我觉得好冷。   这天,离我们的高考还有二十四天。穆里良从此没有妈妈了。   我的妈妈从大院另一侧的我的家里走出来,端着菜盆子。她看到立在穆里良家门前的我,目光好温柔,又哀伤。我望着她,眼泪马上就出来了,便立刻抬起脚跑回家,搂住妈妈的肩头。我已经比她还高了,头靠着她的肩膀要低下去。   她单手抱着盆子,另一只手腾出来,拍了拍我,说:“妹妹仔,多陪陪阿良。”   我流着眼泪点头。   合欢镇有习俗,家里有人去世的当天,自家人不能下厨。可由亲人或朋友代替。但是,郑叔叔家的亲戚都还没有来。   傍晚,我过去帮郑叔叔家做晚饭。   穆里良始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也没有表情。我近乎不敢看他,又忍不住时不时瞄瞄他,谁也无法判断他在想什么。   林橘阿姨躺在床上,像睡着了。   我好难过。   饭做好了,郑叔叔喊穆里良:“良,吃饭了。吃饭吧。”   声音嘶哑。   我垂下头,盯着脚尖,眼泪从眼角渗出来。   “叔叔,我回家了。”我说。   “好。孩子,谢谢你。”郑叔叔在桌旁坐下。   我后退两步,才敢转身离开。   我好希望穆里良哭。   又好害怕他哭。   夜里,我不敢睡觉,开着房间的窗户。和以前一样,我一直面对窗户躺着,看着穆里良家和原先的阿泉家的灯光。   可是现在阿泉的家不再是这里了,望过去,总感觉物是人非。然而怎么物是人非,也比不上穆里良的悲剧让我来得揪心。我就那么一直望着,不敢闭上眼睛。怕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就看不到穆里良。   心里吱呦吱呦地拧着疼。   深夜了,别人家陆陆续续地熄了灯,最后,只有穆里良家还亮着。月亮很好,院中那棵樱树树影婆娑。我好累。   我想我是睡得很沉了,不然怎么连穆里良来到我窗前我都不知道。   看到他,我吓了一跳。发现天已经大亮。   “阿良!”我弹起来,跳下床跑到窗边。   “去学校了。”他说。   “你要去学校吗?”   “快点儿。”   “我……哦,好。”我答应着,他就转身走到樱桃树下等我了。我望着他,他低着头。樱桃结得真多啊。 第12章   就这样,我们仍旧正常上学。林橘阿姨的葬礼也正常进行了。仿佛除了手臂上带着的黑纱布,穆里良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我始终不敢问他疼不疼,怕不怕。   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   直到有一天傍晚,天快黑了,我去体育场跑步,在足球场那边的阶梯看到他。他身边有酒瓶和烟盒。   “阿良。”我站在顶处,看下去,喊他。   他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他哭了,脸上都是眼泪。我走下去,坐在他身旁。“你抽烟了?”   他抹了抹眼泪,看着我,格外严肃地说:“我不会,呛到了。”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来。捡起烟盒摇了摇,还有。就打开拿出一支,叼在嘴里,拿他脚边的打火机点燃,然后吸了一口,鼓了鼓腮帮,吐出来。   “看懂了吗?”   “为什么烟会从鼻子里出来?”他问。   “鼻子嘴巴通上气了呗。”我说。   他看着我把一支烟抽完。   “谁教你的?”   “阿泉。”   他点点头,然后转回去,没再说话。   不知道他是否想起阿泉。不对,他一定想起了阿泉。可是,阿泉真的已经离开很久了。我都快要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回来过。他该已经上了大学了,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他上了什么大学呢。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一直到天黑。穆里良捡起烟盒跟打火机,塞进口袋。又把唯剩的半瓶酒喝了。   我看着地上的酒瓶,便明白,在我到来之前,他一定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   望着他喝完那半瓶酒,我默默地帮他把垃圾收拾起来,丢进垃圾桶。   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体育场。在教学楼和校道的岔路口,他停下来。   “优茗,我们逃课吧。”   我抬头对他笑,说道:“好啊。”   于是我们直接走向校门。门口的校警探头看了看我们,竟然什么也没说。   我们就出去了,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路。   月已经是一道月牙,两角向上翘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不管怎么样,我相信,穆里良会慢慢好起来。等高考结束,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考试往往意味着终结和起始啊。   后来累了,我们在石南路路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穆里良靠着椅背,突然哼起调子来。好耳熟,想了一下,我发现那就是以前我们在初中校园广播里常听到的那首曲子,那时候我一直想问这是什么曲子来着。   “阿良,这是什么曲子?”   “巴赫的一支长笛协奏曲。”他回答,想了一会儿,又说,“编号是BWV 1031。”   “初中的时候,校园广播经常播放,你记得吗?”   他点点头,说:“学校那时候放钢琴版,钢琴版更美好。”   “好像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的感觉。”   他笑了笑,望着远处。   “有时候觉得,没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穆里良指了指路灯,说,“你看,它照亮了夜晚的路,人们从光下走过,却已经习以为常,不曾感激。哪一天它如果坏了,路人反而抱怨它。”   我抿了抿唇,试图说些什么安慰他的话。可是,我找不到言辞。他说的是事实。人们不会感激习以为常的恩情,而人生,也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当你心中没有爱的时候,能够期待什么呢。   “优茗,如果你是我,你会去死吗?”他问。   “不会啊。”   他侧头看着我,“你不绝望吗?”   “绝望啊。可是,”我思考着是否要说下面的话,因为听起来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他还是看着我。   “我不希望你死啊。”我说。   他笑了。   “我没有妈妈了。”间隔了一下,他又说,“也没有,阿泉了。”   我猛地扭头望着他,不禁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还,惦记阿泉?”   他低下头,用双手抱了一下自己的整个脑袋,低声说:“一直,一直。没来没有忘记过。所以,才那么孤独。”   他说:“优茗,你知道吗,一个人孤独没有什么大不了。想念着某个人,那种孤独更可怕。”   我动了动嘴唇,无言以对。的确是,无可安慰。   我不会明白他的感觉,可我看得到他的痛苦。   我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不能说过多的言语。   路灯依旧暖黄。   在我们坐着的地方,向西遥望,能够看到镇上的教堂。那是战争年代,由法国人建造的。每年圣诞节都很美,我只是路过过,听过里面的唱诗声,真的非常美。就像穆里良哼的曲子那样,祥和温柔。   但我从来未曾踏足。然而现在,我突然想,走过去吧。   趁着路灯未坏啊。   “阿良,我们到那里去吧。”我看着教堂,提议道。   穆里良凝目望了一下那边,点点头,说:“去吧。”   我们便起身走去。穿过面前这条路,就是目的地。眼前是一大片草坪,沿着中间的道走过去,是教堂门口。夜深了,门关着。   “有小门吧?”我局促了一下,说。   “找找吧。”他说。   我们又找起来。果然还是找到了。也不算小门,只是另一个门口。   铁栅栏掩着,我过去推了一下,回头对他说:“能打开,进去吧。”   他却愣了一下,有些惶惑的样子,说:“算了,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我问。   “我们走吧。”他只说。   “但是,也许……”我想劝他,可是他就那么望着我,看起来很坚持。   “好吧。”我妥协了,不忍心拒绝他任何要求。   他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重新把铁栅栏合上,一名修女正从里面走过,看到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站住了,面向我,轻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开启嘴唇说了什么。   看起来,像是,“阿门。”   我转身追上穆里良。   半个月后,我们终于完成了高考。   一切都可以有新的开始了。我想。   对我而言,新的开始就是离开合欢镇。那么多年了,我也呆腻了。于是,我和穆里良又开始琢磨着去哪里好。   他的成绩比我好太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学校,但好歹还可以考虑一个城市。   穆里良的选择,都往学费低的学校和专业靠。因为,他花郑叔叔的钱上学,没办法心安理得。   “你可以办助学贷款的。”我提议道。   然后,我们发现这是个好办法,便开始动手查办理条件和方法。后来发现,这得在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才能办,于是又绕回填学校的事儿上了。   本来,这一切都是我和穆里良的事儿,我们自己琢磨琢磨就完了。   直到,直到,阿泉回来了。   我发誓,自从知道他和陶丝在一起之后,我没想过他还会回来。他从来没有联系过我们,我们也没有联系过他,我以为四年过去了,我们慢慢的,都该走上相忘的道路了。   我以为,即使是穆里良,也应该开始放弃了。   可是,这个时候,阿泉回来了。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好像黑了一些,发型也变了,他以前是寸头。而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成熟好多。他就穿着普通的T恤加休闲裤,可是看起来好帅。   我看着他,知道是他,但是不敢认。   他先跟我挥了挥手,说:“嗨,优茗。”   我愣愣地抬起手,说:“阿泉。”   他走过来,说:“阿良呢?”   这种语气,就像是初中前两年,他每次看到我都问“阿良呢”那样。一点儿都没变。我在想,天哪,怎么可以一点儿都没变。   我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不知道”了。但是,还没等我回答,穆里良就牵着明明回来了。他进门,一眼便看到阿泉,然后像条件反射一样松开了明明的手。明明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巴巴地喊着:“哥哥,哥哥。”   穆里良地低下头,看着明明,说:“明明自己去玩儿一下好不好?回家玩儿。”   明明就跑了,经过我的时候喊了一声“优茗姐姐”,我跟他挥挥手,笑笑。他又用有点儿好奇的目光看了阿泉一眼,然后自己回家了。   穆里良慢慢走过来。我猜他一定又紧张了。   “嗨,回来了。”他略微局促,扬着嘴角,笑得有些慌。   阿泉点点头,说:“嗯,好久不见。”   “呵呵。”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干笑两声,他们都看过来,我自己都觉得好喜感。三个人面面相觑一阵,不由得都笑起来。   “那,去我家,还是去他家?”我指指自己,又指指穆里良,问阿泉。   “我,我有话想对阿良说。”阿泉抱歉地看着我,说。   “啊。”我点点头,说,“好吧。那等会儿过来吃晚饭。”   “好。”   他们就回穆里良家了。   我回自己家。   “阿泉这孩子,长大了哦。”妈妈感叹道。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我瞥她一眼,揶揄道。   她也瞥我一眼,说:“我是可惜他居然不喜欢我家闺女,让我闺女白等!”   “妈,你说什么呢!”我瞬间脸红起来。   我妈笑,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望着对面的穆里良家,说:“妹妹仔,阿泉这辈子不会喜欢你啊,这是命。”   我低下头去,懒得跟她说。她们就知道把什么都推到命上去。   但是我再自己想想,问问,这不是命是什么呢。现在想起穆里良进大院的第一天,我才明白,这就是命啊。   我记得,当他目光看了一圈院子里,再回到我的方向的时候,全身突然产生的那种类似发光的感觉,那时候让我格外吃惊。我在心里深深地感叹“天哪”。   而等我再想起来,当时我身后站着的是阿泉,且只有阿泉时,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那是因为阿泉啊。于是,我就更加惊叹,天哪。   只有命才能说得通,那种第一眼就注定的东西。   晚上,他们过来吃饭。   饭后,我们和小时候一样出去散步。   “优茗,我报A大。”穆里良带着歉意对我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之前我们讨论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A大。那么我想,这都是因为阿泉了。我转过目光,看阿泉,问:“你是A大的?”   果然,阿泉说:“是。”   我抿了抿嘴唇,酝酿了一下,看着他们:“你们是要……一起吗?”   我特地省略了一个“在”字。   阿泉说:“只是像以前一样。”   “可是。”我望了一眼穆里良,说,“郑叔叔怎么会同意?”   “你忘了,郑叔叔不是阿良的爸爸,他不会管的。而且,以后他更不会管了。”阿泉笑了,伸手摸摸我的头。   我一时不想参与讨论。那个城市里,完全没有我能填报的学校。   我莫名地有种,阿泉是我的敌人的感觉,他完全就是回来把穆里良从我身边抢走的。这么几年,都是我在陪着穆里良,无论是明明出生了,还是林橘阿姨去世了,全都是我在穆里良身边和他一起度过去。   突然间,阿泉回来了,穆里良就不再在我身边。   我无法抹除那种被抢夺的感觉。   我想起自己对阿泉告白之后,问他会不会有一天和阿泉一起走掉。他说,天知道。   其实,天不知道。他自己知道。   这次散步以我自己先回去而告终。 第13章   第二天,我和穆里良去学校,把志愿表交了。他真的填了A大,而且只有A大,只是选了不同的专业。我勉强填了一所那个城市的学校,其余的都是我们之前共同商量过的。   那种“穆里良就要抛弃我了”的感觉,我怎么都压不下去。   接下来,我们就等通知书。八月,通知书纷纷来了。穆里良如愿被A大录取,我则意料之中没能去那座城市。   所以,我们必须分开了。   然后,他们就忙着准备申请助学贷款了。好多天里,我都不怎么开口和他们说话。之后差不多都办妥的一天,阿泉单独找我说话。   那天下雨了。还没到秋天,那雨却像秋雨似的,丝丝缕缕,不易察觉。我们站在大院门口,望着眼前这条我走了十八年,他们也都走了十几年的路。   我先开口,问:“你高中和陶丝在一起了?”   阿泉说:“是。”   我说:“为什么?你说你永远不会喜欢她的。”   阿泉说:“其实,除了阿良和你,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她了。”   我扭头瞪着他,满心不服气。   他说:“优茗,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我说:“是啊。我知道什么。”   他知道我在生气,可也没打算安慰我。他从口袋里拿出烟来,递过来一支,问:“还记得怎么抽烟吗?”   我说:“不记得了,女孩子不抽烟。”   他笑笑,塞回去一支,拿出打火机,点燃另一支。   他说:“我继母,是陶丝的姑妈,也是我爸的初恋。我们初中那三年,其实我家里出了很多事情,外人不知道的。陶丝的姑妈也发生了一些事,挺复杂的。不过那都是大人的事情,反正,后来我妈就走了,我爸和陶丝的姑妈重新走到了一起。”   我松了松自己的情绪,降低抵触。   “其实,去N市住以后,我真的很想念这里。我原本打算,不再联系阿良,就这么再也,不去想他有多孤独,有多需要朋友。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自己也好孤独,越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他,我就越觉得一个人过得好艰难。所以,才会给他打电话,直到林阿姨阻止我。”   他停顿了一下,看看我,问:“他不好的时候,都是你陪着他,对吗?”   我点点头。   他说:“我不好的时候,都是陶丝陪着我。”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我们都沉默了,望着那些细弱的雨丝。   所以,于是,结果,这次对话以阿泉说“优茗,对不起,我真的必须把阿良带走。”结束。我再也无法阻止什么,因为穆里良曾经对我说过,我们不能阻止别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个夏天,我送走了阿泉和穆里良。尽管只送到路口,我却在望着他们的背影的时候,深深地觉得自己好悲惨。   当我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我十八年里最悲伤的一个夏天,以至于我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然而,就像阿泉说的,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而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怎么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呢。但是没关系,总有人是知道的,知道的人也许会告诉想知道的人。   下了一夜的雨,我只睡了一会儿。醒来天好像放晴了,空气顶好。我听见我妈叮叮当当在做饭,就起来了。   我妈果然在厨房里。   “妈。”   “哎。”我妈头也没有回,应道。   我拿了个西红柿,冲了一下,咬起来。我妈瞪我两眼,一边切菜一边闲扯家常,说:“哦哟,你记得阿泉吗?”   “嗯。”我含糊地回答。   “你以前喜欢过他的哇,他又不喜欢你。我还以为他不喜欢女孩子……但是嘛,人家结婚咯。”   “结婚?和谁?”   我有八年都没有见过他和阿良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说是在国外结婚呢,我听人说的,你爸去里桐的时候,撞到以前院子里的人了,人家说的。”   我掉头,咬了一口西红柿,张望着院子里,好像还能看到郑叔叔种的樱桃树,还有在树下洒水的小男孩儿们。   “妈妈。”   “哎。”   “你记得阿良吗?”   妈妈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说:“谁?”   我说:“穆里良,阿良。”   妈妈说:“谁?”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但愿是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